「木魚掉進水裡,會變成什麼?」
這是個陳年的「腦筋急轉彎」題目。
「木魚掉進水裡,會變成─『濕木魚』(虱目魚)!」
很多人和我一樣,不明白答案的意思吧?
「虱目魚」是什麼?
在新加坡的市場比較少見到虱目魚,而且聽說用的是英語milkfish的譯名:「牛奶魚」。
在我家的餐桌上,虱目魚被叫做「掃把魚」。我問母親這魚為什麼叫「掃把」?母親也不曉得,說:「你看這魚尾巴張得大大的,中間分叉,很像用壞了的掃把吧?」
我不大相信。好多種的魚尾巴都像用壞了的掃把。
「掃把魚」一定和其他東西一樣,被我們家胡亂指名了。
說著山東土話的父親娶了本來只懂閩南語的母親,雞同鴨講過日子。八歲以前的我,住在台北眷村外,聽各種方言的老兵伯伯說戰事,和來自軍人家庭以及中南部移民的小孩們打鬧。我的日常語言,混雜而隨意,就和我家餐桌上的食物一樣。
望女成鳳的父親心喜我考進私立小學,硬著頭皮把我這個野丫頭送到貴族圈子裡。我才發現,同學們說的「國語」是多麼標準好聽。當我把「玉米」講成「包榖」;分不清楚「蘿蔔糕」原來就是「菜頭粿」,我的老俗老土撐不起我光鮮的學校制服,我漸漸學會先沈默,聽聽別人怎麼說。
物品名稱的「正統」「正確」與否,顯示你的身份。為了不再出醜,招來同學們異樣的眼光,我變得比較小心,免得曝露自己。
我注意到,我家說的「玻璃菜」就是「高麗菜」;「青剛菜」就是「青江菜」;「荷蘭豆」就是「豌豆」。母親說的閩南語裡摻合著台灣式的日語,「修胖(shoppan)」就是「土司麵包」;「林進(rinzin)」就是「胡蘿蔔」,「吝苟(lingo)」就是「蘋果」。我一面「修正」,一面想:最好趕快忘掉這些不「純正」的詞語。
即使我從來不在學校說閩南語,但是也最好和大多數的同學一樣聽不懂。方言,不管是哪種方言,最好都別出現。除了應付我那聽不懂「國語」的外公外婆(不要說「阿公阿嬤」),我把閩南語和少數的客家話深藏在我童年的記憶裡。
如今想來,不無愚蠢。
多刺的虱目魚幾乎沒有現身在學校的午餐裡,所以我雖然懷疑「掃把魚」的「不正」名稱,始終沒有機會明白它。
我曾經順著母親可能用台灣式日語發音的想法,認為母親把「鯖魚」(saba)和「掃把魚」搞混了。這並非毫無可能,日文漢字裡寫成「鮎」或「鯰」(ayu)字的魚,其實是香魚(sweet fish),和中文的「鯰」(cat fish) 完全不同。
直到大學畢業,才聽到「木魚掉進水裡」變成「虱目魚」的笑話。啊!恍然大悟,「掃把魚」的「正名」是「虱目魚」呀!
今年三月應邀到台南成功大學演講,有幸由中文系沈寶春主任夫婦陪同,遊覽府城風光。
小時候有親戚住在台南,印象中,台南好熱,陽光好烈,於是我一直誤以為「太陽餅」是台南的特產,因為台中的太陽沒那麼強嘛!
在「億載金城」對面,有一座造型奇異的建築,是和台北「五角船板」同一位女士設計的餐廳,被承包經營為虱目魚主題館。看了館內的介紹,才知道虱目魚也叫「sabador」,是中南美洲西班牙語。可能是在十七世紀荷蘭人統治南台灣時,由印尼輸入,荷蘭語叫「sabahe」。在台灣原住民西拉雅族語稱「麻薩末」,連橫《台灣通史》、高拱乾《台灣府志》、《諸羅縣志》都有記載,說是鄭成功入台灣時才有此魚,於是又叫「國姓魚」。
說起紀念國姓爺鄭成功的「國姓魚」,還有一則傳聞,講鄭成功初嘗此魚,味道鮮美,問人:「什麼魚?」於是「什麼魚」就成了「虱目魚」的名字了。
再說海峽兩岸開放旅遊,到台灣品味虱目魚的大陸觀光客讚不絕口,台灣虱目魚的養殖業者也到大陸東南沿海經營。虱目魚的「虱」字和「蝨」字的簡體同型,為避免不佳的印象,虱目魚被稱為「狀元魚」。
「狀元魚」、「國姓魚」、「什麼魚」、「掃把魚」、「虱目魚」─一條魚的命名歷史,一個移殖與流通的語詞和文化體現。
以後,如果再有人問:「木魚掉進水裡」,不知道會不會被當成參禪的公案。
(2013年3月1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