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在你死後留給人們怎樣的回憶?」
這個念頭經常在我腦海裡轉著。最近,轉得特別厲害。
曾經交織在我生命中的大學老師和同學,一別多年,再聽人提起他們的名字,竟已是天人兩隔。生時不牽掛;没時何慼慼,我這後來的思念也許無多少意義,但悄然回首,我慶幸與他們相遇相識過,並且感謝那一段美好的校園歲月。
如果沒有繼續讀研究生課程,我大概永遠不曉得羅聯添老師「冬烘」的外表下,其實相當開明。「唐代文學專題研究」課在台灣大學文學院第一研究室,也就是羅老師的研究室授課。我聽說羅老師對研究生特別嚴格,在大學本科時上羅老師的「國學導讀」課已經領教過「學海無涯,回頭是岸」。某日下課,一位同學把羅老師寫的《國學導讀》放在自行車前的籃子裡忘了帶走,跟我說擔心會被偷。
「你擔心車子被偷?還是書被偷?」我問他。
他歪著頭愣了兩秒鐘,我們都笑了─會有小偷拿走《國學導讀》?那豈不真的是「雅賊」?
果然,過了一夜,《國學導讀》還好端端睡在椰林大道一輛中古自行車的籃子裡。
我說:「可惜,世風日下,小偷都不讀書了,有道是『學海無涯,回頭是岸』哪!」
大學三年級,我被選為中文系學會會長,羅聯添老師是系主任。我們張貼了系刊《新潮》的徵稿海報,海報上寫著西元紀年的收件截止日期。我被羅老師喚去系辦公室,要我把海報上的西元紀年改成民國紀年。我向羅老師說:「海報是新加坡同學設計的,他不懂得我們現在是民國幾年。」
羅老師很不高興,說:「外籍生不懂得,妳也不懂得嗎?」
我理直氣壯地回嘴:「寫西元幾年還是民國幾年有什麼兩樣?」
「共產黨才用西元紀年,中華民國沒有亡!」羅老師說話有很濃的鄉音,但這句話我聽得特別清楚,簡直是震驚了。在那個全台灣戒嚴的時代,一扯到「共產黨」,就是聯繫到白色恐怖,好大的罪狀。
我儘管不服氣,也承擔不了這麼大的風險,覺得還是不要招惹這位意識形態敏感的老先生為妙。只好委婉地請設計海報的同學修改,忘了當時找了個什麼理由,我也怕「共產黨」的聯想會嚇著他。
二十多歲的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羅老師為何那樣小心翼翼。系學會會長好像是同學和系主任的溝通橋樑,同學們對系務的意見會想透過我傳達給主任。一位新鮮人向我抱怨中文系的課程太傳統,內容古板枯燥,想轉去社會系。我傻呼呼地以為受同學之託跟主任反應,也許能讓課程安排有點起色,沒想到我以為一向深思拘謹的羅老師竟然毫不考慮地說:「叫她馬上轉系,中文系不需要這種學生!」
前幾年我在報章上讀到一篇好文,作者正是那年被羅老師「命令」轉系的學生,如今是某大學社會系的教授了。
帶著對羅老師的敬畏心情聽羅老師說:「兩個星期交一篇報告,研究生要懂得獨力做研究,題目要自己找,不要寫人家寫過的論題。」
雖然在修這門課之前探聽過,有心理準備了,一旦真的開始隔周做報告,才曉得在「學海茫茫」裡載浮載沈,哪裡是岸?我的研究生課第一次報告,談張九齡的詩,就被羅老師批評了一頓,狠狠的一桶冰水。來不及整理情緒,馬上就要鑽進圖書館翻書,尋找下一次報告的主題。現在我在《聯合早報》隔周寫專欄,原來是那時磨練出來的啊!
羅老師愛喝茶,上研究生課讓我們泡茶,邊喝邊談。喝茶愜意,泡工夫茶卻不簡單。班上一位韓國學長拜羅老師為論文指導教授,被老師指定泡茶,學長說:「這輩子沒泡茶給女生喝過。」被羅老師斥責:「什麼男生女生!你現在不練習,以後沒機會!」
一次在韓國學長首爾的家裡喝茶,見他熟練的動作,對各種茶葉和茶具的豐富知識,我和他的夫人被「服侍」得妥妥貼貼。我對他的夫人說:「學長在台灣學得了學問,也學得了做個尊重女性的好男人。」這是羅老師身教的貢獻吧。
最後一次上羅老師的課,老師帶我們去深坑爬山,休息時喝茶,讀白居易。老師健步,比我們的腿力還好。氣喘噓噓間,一隻公雞在平瓦房頂喔喔叫著,我說:「這隻雞太懶了吧?都中午了!」
大家七嘴八舌猜這隻雞是怎麼站上屋頂的?羅老師神態自若地說:「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一隻從陶淵明的詩裡飛來的公雞,成了我對羅老師的最後印象。
(2015年5月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年5月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