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庆幸自己活着。活到了见证人类文明达到另一个层次的时刻。
大疫期间,我有时焦虑,担心这世纪不治之症会不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我会因病隔离,来不及和所爱的人好好道别;或者给家人添麻烦。我在我的书《陪你去看苏东坡》后面,写下了我的生平和写作大事记,心想:如果我就此撒手人寰,好歹曾经有我写过的一本书,记录了我曾经走过的路。
我躲过大疫,却莫名得了骨痛热症,这也是无药可医的。医院没有足够的病床,我坐在轮椅上,奄奄一息,似梦似醒,只觉得眼前医护人员的身影,匆匆忙忙,来来往往地闪过。
我又开始想,有什么我还想完成的事呢?
继续突破自己的舒适圈,探勘自己的可能性吧。
于是,我想和15岁时的自己和解。和那个恐惧数理,紧张时、烦恼时,总是会梦见考数学的自己和解。
身后墙上轰轰作响的冷气机,滴水蔓延到我的脚边,淹上我的鞋背,浸湿我的袜子。双脚发冻,小腿抽筋,我惊醒时一身冷汗。
另外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是我面对数学考卷,脑中一片空白。补习班监考的老师在我们四周来回巡逻。我必须假装自己正在振笔疾书,但又不知道要写什么。于是在考卷的背面,随便胡诌了几句发牢骚的文字,算是打油诗吧。
结果被老师发现了。
他一把抽起了我的考卷,翻到正面,我什么也没写。
他冷笑了几声,叫我站起来。拿起藤条,示意我伸出双手。
啪啪啪啪的抽打声音,引起所有人的侧目。
我一直忍耐到回家的公车上。夜雨倾盆,我在车窗的白雾上,用食指轻轻的画了两笔,写了一个字—“人”。
人,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要在集体的价值观之下活着?为什么自己的生活要被他人评判?自己的能力要取决于他人是否喜欢?
从此,写诗成了我比考数学更大的阴影。
那不是来自周边目光的羞辱,而是我的自我贬义。你成绩这么差,配写诗吗?你写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字,是诗吗?
我放弃写诗。也放弃数学。考不上最好的高中,幸亏我考上的是第二志愿,对父母来说差强人意。
高中三年,我放弃了数学。幸好数学老师并没有放弃我。数学总成绩差一点点及格,数学老师很大方,给我加分,让我可以顺利毕业。而蒙老天眷顾,我侥幸考上了台湾大学。
我后来自己读书,才晓得数学的目的并不是计算,而是逻辑推理。推理的思维可以用文字表达,也可以用符号数字表达。计算的过程和结果,就是推理的过程和答案。无论是用文字或是符号数字,都是文本。文本只有媒介属性,比如是图像还是声音?是固定还是动态?人文中有科学依据;数理也需要语文呈现。过度强调文科还是理科是会有偏差的。然而我毕竟是在文理分科的制度之下长大,也一直以文科生自居。一直到我想要弄清楚怎样才可以和中学时恐惧数学的自己和解。很庆幸,我活到了人工智能的时代。
可以用人类的自然语言和AI交流沟通,AI生成的内容,文字、图像、视频。都是我们原来以为只有人类才能擅长的。朋友打趣说:“以前我们以为发展人工智能,就是要让AI机器人帮我们端茶倒水,打扫厕所,我们轻轻松松地写诗,画画,唱歌。生成式AI不能帮我们端茶倒水,打扫厕所,他轻轻松松地写诗,画画,唱歌,怎么不让人类怀疑人生呢?”
于是,我写了《AIGC文图学:人类3.0时代的生产力》这本书,回答15岁的自己。
人,为什么活着?
因为要善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更多的无知。
2024年8月31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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