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大學校園秋景)
先是像電車從床下經過,晃了一下。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四周漆黑一片。
搖動又開始!我趕緊坐起身─地震!
走廊的燈光從門底細縫流進來。我拉攏了睡衣的前襟,床持續搖著,該立即衝出去逃生?還是收拾「細軟」?
經歷過日本2011年311大地震的台灣友人,每次再遊日本,都會在床頭擺一個「地震包」,裡頭裝了一瓶水、手電筒、簡單的藥品、餅乾、保暖巾和錢等等東西。我一點危機意識沒有,以為死生由命,想不到在離開東京前的子夜,被地震嚇醒了。
打開房間的電燈,屋外還是靜悄悄,看來不必太緊張,沒有鄰人奪門而出。我披上外套在玄關踱步,地震應該平止了吧?
還有11個小時要飛離這裡。
我躺回床上。床的左上方是櫥架,約占床板五分之一的空間。如果我朝著左側睡,或是沒留心翻身滾到左邊,就正睡在橱架底,萬一橱架震倒,就直接砸落在我身上!
這樣憂慮著,只往床的右緣躺,甚至朝右側睡,不敢隨便亂動。僵直似的,挨到天亮。
離開東京後的第二天,旅途積壓的疲勞、沈重的行李,加上之前僵直的睡姿,後遺症全都附身了。我是被什麼點了穴嗎?動彈不得,連翻身都難,從頸部到肩膀到背後,稍一挪動,疼痛不已。
我平視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的骨頭像是推撐不開的傘,悶痛。
舉起手臂想扯開被子,不行。我,稍一用力便痛痛痛…
那是上星期我在公園欣賞銀杏黃葉和楓紅秋景時,那些被看護推出來曬太陽的老人家狀態呀。
那些老人家,有的躺在病床上,床架下還有呼吸器和幫浦。有的坐著輪椅,膝蓋鋪毛毯,雖然天氣挺溫暖,他們還是戴著絨絨的帽子和大口罩,露出不知是睜開還是閉著的眼睛。他們,看不出性別和年紀。人,老到面目和身體都模糊了。
推他們出來的看護,大部分是中年婦女,她們一直朝老人家說話,或是附在耳畔;或是蹲在輪椅旁,大聲說個不停。
友人問我:「他們聽得到嗎?」
我聳聳肩─誰曉得呢?他們都沒反應,可能他們的看護也不確定吧?
「他們這樣,是不幸?還是幸運?」走出公園,友人還惦念著。
樂觀的我,很肯定地說:「連知覺有沒有都不明,有人還在身邊不停對你說話,不是很幸福嗎?至少,不會成為孤獨的屍體…。」
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的電影「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兩位照顧植物人的男看護,超出常人理解的情感,挑戰了我們對愛情與倫理的想法。其中一位照顧因車禍意外昏迷的芭蕾舞舞者,和她說話,為她按摩,傾慕她的美麗。鏡頭前那白皙的胴體,渾圓的乳房,彈性飽滿的肌膚,難以連結「腦死」的想像。男看護認為自己和這個睡美人有很好的「溝通」,即使她從未回應。
但是,這不可以是愛嗎?不可以滿足於自己全心全意的付出,不在乎回報,毫不懷疑幸福感就在「也許和你沒關係的愛你」嗎?
電影裡動人的歌曲「鴿子」,唱著一隻傷心的鴿子清早在一棟寂寞的小屋唱歌,鴿子堅定的靈魂,等待離去的女孩回來。「咕咕嚕咕咕,鴿子啊。咕咕嚕咕咕,別哭啊。…石頭不懂得,石頭不懂得愛情。」
石頭遍地,鴿子飛去了。我等著被解穴。
公園裡「大聲告訴他」的看護們,悉心維持病人的呼吸和心跳。秋光如許,被病床和輪椅輾過的銀杏黃扇葉,依然柔軟。
友人後來告訴我,我經歷的子夜地震「只有」三級,這種規模對日本和台灣都「習以為常」。在沒有地震的國家住久了,已經遺忘了地震的感覺,我的疼痛,真沒意思訴說了。
2013年12月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