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31

河流




(這篇文章曾經被提醒刪除,我的家人鼓勵我,這是我真實的人生經驗,沒有必要替毀謗我、加害我的人避諱隱瞞。

這是我人生的「史實」,請讀者勿以「八卦」視之。
至於與毀謗我的兩個人的傳聞、緋聞、新聞…全非本文所談。

我的丈夫受到連累,眼睛開了兩次刀,至今沒有復元。

感謝我的朋友和學生們,在我被打擊的時候,支持我為我的清白名譽堅持奮鬥。
毀謗我的兩個人,在大學教務長判決和二度要求之下含糊道歉,沒有任何實質的賠償。我的律師費,是我在新加坡交的人生學費。



當年康有為看到的風景,大概是從這個角度吧?

俯瞰新加坡河,窩居在新加坡友人邱菽園開設的恆春號店屋樓上的「客雲廬」,康有為覺得眼前「小橋通海枕波流,兩岸千家數百舟」的風景很像自己的家鄉。

我沒有像邱菽園的新加坡友人,對康有為也沒研究。站在窗前瀏覽,這棟大樓就在百餘年前「客雲廬」的原址附近,1980年代重新修建的辦公華廈。

等我的律師。
律師樓看來還沒有完全安頓完整,幾幅裝飾用的油畫還擺在牆邊,桌椅家俱都很新。我不曉得該坐在哪一邊的位子,便佇足窗口。

對岸沿河長排店屋的屋脊和樓牆刻意漆成五顏六色,讓古蹟鮮活起來。那裡晚上是遊客流連的酒食廊道,此刻應該是杯盤俱寂。

服務的婦人送來茶水,問我要放在哪裡?

我搖搖頭:不知道。

今天這間會議室比上一回的那間大,顯不出「主位」。律師通常會和他的助理一同,詢問我事件的經過,理清一些細節;有時和助理商量,吩咐她如何記錄。

茶水隨意擱在一角,律師和他的助理來了,順勢坐在茶杯的對面座位。

「看樣子,妳最近的情緒起伏很大。」他的聲音總是平和沈穩,每次和他交談,更覺得他像我的心理醫師。

我苦笑了一下。

是啊!我給律師的電郵,說自己快撐不下去了。不是在諮詢法律問題,倒是吐苦水的多。

第一次會面時,律師已經讀過我提供的文件,他指著對方發給全系老師和行政人員的電郵打印本,說:「說妳『欺上瞞下』、『不負責任』、『連續犯錯』,散布這些與事實不符合的字眼,並且直接指名道姓,在法律上就可以視為誹謗。」

「交給大學的文件,是妳填寫的嗎?」

我搖頭:「是行政人員。」

「在文件上遺漏一門課,是妳造成的嗎?是妳要行政人員把那門課刪除嗎?」

我搖頭:「那門課沒有被刪除,只是沒填進文件裡,大學告訴我們,仍舊可以彌補,那門課是2013年1月的課,只要在今年9月底之前補件就行的。」

「妳發現這門課忘了放進文件裡,妳告訴行政人員,把這個疏忽彌補,然後妳告訴那個執行的人,說:『不要告訴系主任』,是嗎?」

我又搖頭,好像我在受審似的。我解釋道:「我沒告訴她別說。」

「那麼,對方指責妳,說妳『隱瞞』,妳『隱瞞』了什麼?」

我沒有隱瞞。

「隱瞞的定義是什麼?」我反問律師。

甲告訴乙某事,並且要乙不可說出去,就是要乙「隱瞞」。

「文件不是妳弄錯的,妳為什麼要向張系主任道歉?道歉是不是就等於承認錯誤?」他的眼神,透著犀利。

我低下頭,輕嘆了一口氣:「在外國打工,被老闆栽贓,我能直接抵抗嗎?人在屋簷下,先低個頭,把事情化解掉,自認倒楣就算了!」

「妳既然這麼想,妳也道歉了,找律師解決,搞成法律問題,不是鬧大了嗎?」

律師的長髮助理,是個甜美的年輕女子,制式的白衣黑窄裙,掩不住她的嫵媚。她一面記錄律師和我的談話,有時側臉望著我,聽到律師問我為什麼搞成法律問題,她也點頭好奇。

「我道了歉,也被要求寫了兩次悔過書,兩次系主任都不滿意,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系主任和系上的訪問學者,說要給我『警告信』,我不能接受這種處罰,這是我工作經歷中的汙點!我委曲求全到極點,對方還不斷逼迫,動用處分,我要求向全系解釋,他們也不讓我解釋。」

「This is violation of “Natural Justice”.」律師說明:「就是不讓當事人解釋,剝奪當事人的發言權。」

我明白了,除了誹謗,對方還違反「自然正義」。

「給妳『警告信』,」律師回到剛才的話題:「什麼是『警告信』?有什麼作用?」

我略略敘述了一年前中文系發生的研究生招生事件,被認為犯錯的一位老師和一位行政人員被寄了警告信。

律師問了那事件的幾個原則:有沒有公開調查?有沒有審訊當事人?有沒有規約顯示當事人有錯?當事人承不承認他們犯錯?其他老師的反應?

我順便問了「習慣法」的問題。

和2010年的研究生招生事件兩相比較,我的案子沒有公開調查。我寫的「報告書」,是說明事情經過,不是罪狀陳詞,不能拿兩篇「報告書」認定一個人的「罪行」。

「為什麼不把所有牽涉到這份文件的人都集合起來,一一對質?」律師不解。他說:「這麼簡單的事,誰有疏失、誰該負責,你們都在學校,找人很容易,大家談一談不就完了?」

我無語。

律師注意到我被攻擊的電郵裡,張系主任說:「即使是在法庭有嚴格規矩控制的情況下,沒有證據,當面對質能證明什麼?口舌之間,只能給一些人提供機會,可以信口開河,說出很多毫無根據、轉移視線、不負責任等等的話。」他搖搖頭:「這是藐視法庭了。」

「你們很奇怪,有時間寫這麼多、這麼長的電郵議論事情,何不乾脆坐下來談?」他閤起上百頁雙面打印的文件。我的面前,也有厚厚的一疊。

「有人長年不在新加坡,只能用電郵聯絡。」我說。

原來擔任文學院院長的王教授,後來回到香港,成為中文系訪問學者。他繼續參與管理中文系。

「就是妳曾經寫電郵請教他的那位?」律師問。

我點頭:「全系都曉得他一言九鼎,什麼事他說了算。」

「妳是向他求情嗎?」

「我請教他應該怎麼辦,我覺得身陷危機。」我說。


「他怎麼回覆妳?」律師又打開文件夾,找到那一封電郵:「他說:『會認真細看所有資料。放心,會公平處理。』妳認為他說到做到嗎?」

我再度無語。

「回到妳擔心的『警告信』,那是什麼?會在大學留下違反紀律的記錄嗎?會影響妳的工作前途嗎?」

我說:「我後來曉得,大學裡的『警告信』是由院長發的,必須經過院級的調查小組討論,去年他們是在系裡發。」

律師一下子點頭,一下子搖頭:「你們系的老師也搞不清楚大學的規矩嗎?」

我非常洩氣,我無知。

「既然『警告信』是由院長發,院長知道妳這件事嗎?妳怎麼不向大學申訴?」

或許對律師來說,我的遭遇真是「小case」吧。我後來才聽說,他是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律師。

我向大學申訴了,但是我的先生堅持要請律師協助。如果大學申訴的管道不通,官官相護,不論這算不算「辧公室政治」,現代社會的公平正義要靠法律維護,何況,這裡是國際聞名的法治國家!

5月間發生的事,我的先生8月到新加坡,才發現我的憂鬱失神已經相當嚴重。不想讓家人擔心,國際電話裡總是輕描淡寫,說工作壓力大,心情不好,睡不著。得到的安慰一如既往,人浮於世,哪個沒有情緒?沒有壓力呢?

一份漏了一門課的文件,被誣賴是我的錯,口頭和書面的道歉都做了,悔過書也寫了,還不放過我,要處罰我,這不是霸凌嗎?

而且是兩個男人以粗暴的言語文字集體針對我霸凌。他們研究魯迅,認為「好罵人」就是了不起嗎?對全系老師教訓:「嚴親出孝子,慈母多敗兒」,這是喝過西洋墨水的人的觀點嗎?我往生的親爹要是還在世,會怎麼疼惜我這個女兒?

在趕往學校面見系主任的路上,我摔了一跤,傷勢不重,但我坐在路旁,在中午的艷陽底下放聲大哭!只有身體的痛楚,只有流出的血液,證明我不是行屍走肉,我還活著!

被人欺侮到窮途,我產生了自我厭棄的惡感。人家為什麼不讓我好過?是不是我真的就那麼差勁?我的教學和研究工作,一點兒也不曾懈怠過,難道我是遭嫉妒?但是我一向低調,多次受邀到海外演講和研究訪問、在新加坡的博物館及美術館公眾演說,我從來沒在系裡張揚過。我招誰惹誰了?

拍拍絲襪上的塵土,一瘸一瘸地到計程車站,覺得自己真是夠窩囊了。

諷刺的是,那天我聽系主任說,我寫個悔過書,這事就算了結,我還是照著寫了!

系主任說,寫了要先讓他看過才能發,我寫了一次,他不滿意;我再寫,他沒反應。我打電話給他,他說他再看看,我不能再等,必須離開辦公室,我腿上的淤青和流血讓我無法不醫治了。

我的先生8月來新加坡時,見到了我身心受的傷,他氣憤不已,沒有家族病史的他,竟然血壓飆高到不能自持。之後回去他國外的工作崗位,一天不慎從樓梯跌落,送醫檢查出視力因血壓過高而受損,必須開刀!

連累了家人,讓我更加內疚,本來8月間數度和先生爭執,不必鬧上律師,先生說:「兩個男人,也不是什麼殺人放火的事,連續一直欺負我老婆,這時候還忍氣吞聲,算是個大丈夫嗎?」

律師聽到我幾乎哽咽的陳述,深深吸了一口氣,長髮助理也直直望著我。在這個律師樓,來訴苦尋求解決的受害者想必不少,我的律師和他的助理,仍然一本同情受害者的初衷,任我逐漸克制激動的情緒。

第一次會面律師,在法律層面上已經獲得分析,對方的行為在新加坡是違法的。而且律師強調:你們是大學老師,有社會教育責任。你們天天在講話寫字,語言文字是你們的工具,這樣是濫用工具。

「現在已經10月了,問題解決了嗎?」律師一邊坐下一面問。

我說了10月7日學院院長主持全系會議的過程,我向全系說明了事件的來龍去脈,系主任也說了,他堅持我有錯。至於在香港的那位訪問學者沒有出席。

「那很好,至少你爭取到了發言的機會,也讓同事們了解妳不是不負責任的人。」他啜了一口剛送上來的茶。繼續說:「可是妳好像並不滿意,而且情緒比以前更低落?」

九月間,我去國外照顧雙眼開刀的先生,醫生說一次手術可能不夠,先生的血壓從此必須要靠藥物控制,眼睛復元的時間要很長,而且沒把握會完全復元。我非常自責,這比我被人誹謗欺負更為難過千萬倍!


10月8日,由於前一天的全系會議不了了之,院長居中調解,我還在等待對方善意的回應,沒想到系主任向院長反控我”possible misconduct”。我在10月17日正式向大學提出申訴了。

律師又把事件問了一些細節,那一門被遺漏的課怎麼了?嚴重影響到學生嗎?

我說:「早在7月13日,補件的公文已經完成了,沒有耽誤學生。」

律師重新翻了文件,確認對方寄發誹謗電郵的時間,那是8月3日開始連續發給全系。

「系主任知道課已經沒問題了嗎?」我感到律師不悅的語氣。他始終鎮定,說話有條不紊,字字句句都便於紀錄,像是口述文章。過去每次和他通電話,即使是簡單的三言兩語,都有吃「定心丸」的力量。

是因為我的不安定,感染了律師嗎?我想不可能的。

每一個律師,都在為自己的「當事人」仗義執言,這是律師的職業。我的律師,突然說:「直接告到大學的最高層,告到provost、告到校長!」

我拿出大學的法規,層層上告的流程。

律師看了一下法規的封面,2011年8月制定。

「妳會是第一位使用這份法規的人嗎?」

我不置可否。「Maybe.」

「我是該同情妳,還是恭喜妳呢?」律師讀著法規。

我打起精神,說:「恭喜我吧!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妳是想當英雄嗎?」他正色向我。

辛亥革命百年,難道跟著流行革命?

他說:「英雄,也可能是烈士。鼓勵妳向前衝的人群,也可能突然四散,留妳一個人孤軍奮鬥。妳很幸運,有幫忙妳的朋友,但是後果無論如何是妳獨自承擔。」

我很篤定地點點頭,知道。

英雄也好,烈士也罷,都需要勇氣和堅強的意志。

「我不怕死,但我怕世人不知我因何而死。」

我只是求清白,為生存而努力。

人生的河流總有急緩,有險灘。

無數個哭累了才睡得著覺的夜晚,仍然有夢。


夢裡的河流,柳暗花明又一村。


2012/03/29



標籤: 新.生活

5 意見:



阿媛提到...

老師,謝謝你這段日子那麼辛苦還為了我們這些學生強裝笑顏。

你很勇敢,真的,老師,身為學生的我們,能夠看到一個老師為了正義挺身而出,不是默默地忍受,我們真的被受啟發。

老師,我們挺你,你知道的。

3/29/2012 4:06 下午



匿名提到...

老师加油!我们挺你!

3/29/2012 10:34 下午



匿名提到...

课堂上听过秋瑾,生活中见识到其人!老师,加油!

3/30/2012 1:46 上午



油站提到...

加油 撐著

3/30/2012 10:51 上午



匿名提到...

老师,老天赐予考验给我们,因为我们配得上^^

请老师多多加油,别再受伤!(隔空拥抱,送你鼓励)

4/03/2012 4:44 下午



我是被騙,還是被搶?






整修房子被裝修公司擺了一道,不但沒有按時完工,還在結帳之後說我給的工程尾款還有積欠,不下五次寄催款信,內附數額龐大的估價單,與原先收頭期款的估價單完全不符。並且天天傳電話簡訊來要錢,曾經一天傳了七通,對我疲勞轟炸,揚言對我提出法律訴訟。

粗糙的材料和技術,讓家裡陸續出現狀況:浴簾桿墜落,打傷正在洗澡的孩子,原來工人只用雙面紙膠把浴簾桿黏在磁磚。洗臉盆的栓子無法拔出,讓水順利流下,原來器材在安裝時就已經生鏽…

許多讀者希望我公布這個惡劣的裝修師姓名,以免他人再受害。隨文附上他的名片。

介紹我這個裝修師的長輩也無可奈何,他居中協調,總算平息了對我的騷擾。

半年多前,又有工人來我家討錢,說裝修公司欠他們錢。孩子去應門,說不干我們的事,工人囉唆一陣子,才離開。

家裡零零星星的殘破損壞陸續出現,記取經驗,我不敢再找人修理,一切將就著使用。

幾星期前開燈,裝修時重新安裝的電源按鈕竟然陷入了塑膠面板裡面!

想方設法調整,塑膠面板的支點斷裂,除非我放棄這盞燈,否則不修不行了。

去組屋區的水電行一家家打聽,只賣商品,沒有修理。

我拜託店家介紹,女老闆問我住在哪裡。

「就在對面的公寓。」我說。

「公寓?那很麻煩,工人不願意去的。」她抬高了頭,好像我住的公寓是貧民窟一樣。

我再拜託,給我個工人的電話號碼,我來聯絡。

她說:「電話號碼不能隨便給,你留你的電話號碼。」

回家途中,想到公寓管理委員會也許能幫忙。

「你找回你的裝修師嘛!」染了紅頭髮,戴著假睫毛的女孩,胸脯真的是大到放在桌上。我站在她的辦公桌前,居高臨下,好一片白皙粉嫩的風光。可惜我不是喜愛此道的人,心情沒有因風光綺旎而變好。

不想解釋太多,就問她能不能給個電話號碼,她裝了水晶指甲的手指,圓滾滾蠶寶寶似的。

「Arthur 9119349」

一進家門,我立即打電話去問。

「下個拜二我找工人去看。」Arthur說。

「今天是星期三,你不能這星期來嗎?」我幾乎央求。

「不順路。下個拜二我有工程在你那附近。」他斬釘截鐵。

我又繼續度過了不能開燈的幾天。

約定的日子前一天,打電話確認。

約定的日子當天,上午9點多再確認一次。

「給我一個鐘。」他說。匆匆掛掉我的電話。

11點多,沒有人來。我想我可能聽錯了,他說的也許是「等到一點鐘」。

再等,等到中午一點,再打電話,沒人接。

連續打幾通,都沒人接。傳簡訊。

3點多,終於聯絡上。

「我的工人沒去嗎?哎呀死了!工人忘記了!我剛才在開會,不能接電話,明天我叫工人去吧!」他說。

「你不能今天派人來嗎?我在家等你們一整天了!」分明在考驗我的耐性。

「我問看看,今天可能有困難…」趾高氣揚。

「拜託啦!我都等一整天了…」變成我在哀求。

「我問看看,再聯絡你!」電話總是他先掛掉。

5點多,工人來了,一個高大的華族青年,掰了掰搖搖欲墜的電源開關,說:「我明早來修。」

「今天不行嗎?你人都來了…」我討厭這樣低聲下氣的自己。

「我沒帶工具呀!還要老闆報價給你,你答應了,我才能修。」他轉身離去。

好吧。這點小工也要「報價」。到羅馬有羅馬人的規矩。

第二天,直到中午,門鈴都安安靜靜。

打電話給Arthur:「你的工人昨天說今天上午9點半來,到現在沒人影。」

他說:「他怎麼可能去?我又還沒報價給你。」

「你說要多少錢?」我問。

「等一下我傳SMS給你。」

「你不能現在就講嗎?只是一個電燈開關。」

「我很忙。」電話掛掉了。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沒消沒息。再打電話過去。

「你催什麼催!你再催我就不幹了!」他不耐煩。

「好啦!好啦!我今天又等你一天了,你就報個價,下午讓工人來修嘛!」我說。

「今天沒有工人可以過去。」

「可是昨天那個他說…」

「我是老闆,我沒派他工,他怎麼去?」

「今天不能的話,明天可以嗎?」再摸黑一天。

「我又還沒報價給你,約明天有什麼用?」

本想說:「不管多少錢,你快來修理吧!」還是把話吞了下去。

我說:「那你能不能報個價給我?」

「我傳SMS給你。」電話又掛掉了。

過了半個小時,簡訊來了:「Ls $120 subject to 7% gst. Today can’t.」

我是被騙,還是被搶?








2012/07/28

吳哥沒有窟




都說這是世界幾大奇蹟之一,一生必需造訪一次的地方。

從飛機艙窗向下俯瞰,黃澄澄的江河和洞里薩湖,沿水而居的民屋櫛比鱗次。好一片廣袤的平原,爽朗的田地。

將Angkor Wat翻譯成「吳哥窟」,容易讓人聯想起敦煌莫高窟之類聳立的山岩裡鑿刻出莊嚴的佛像。但是,在暹粒(Siem Reap)舉目望去,最高不超過五層樓的建築,沒有比建築還高的山陵。其實,Angkor是首都,Wat是寺廟,有人說應該翻譯成「吳哥寺」。和稱為「大吳哥」(Angkor Thom)的寺廟群相應,稱「小吳哥」。而旅行的指南書會告訴你的「吳哥窟必勝密笈」,其實是包括了大小吳哥和周邊的古蹟。

叫「高棉」?還是「柬埔寨」?我尋思著過去以來模糊的歷史與新聞印象。

正午時分,路上安安靜靜,只有一兩輛自行車經過,騎車的白人少女,皮膚曬得通紅。直到駛近下榻的旅店,我還不敢相信,這就是旅遊景點。

大家都睡午覺去了。遊客和當地百姓,都躲避同一個烈陽。

旅店就在吳哥國家博物館附近,別睡午覺了,到博物館涼快些。

千佛萬神,濕婆(Shiva)、毗濕奴(Visnu)、梵天(Brahmā)、林迦(Linga)、伽魯達(Garuda)、那迦(Naga)…

我非常努力地想弄懂,羅摩衍那(Rāmāyaṇa)的故事,地水火風的代表物,長長一串的,幾世代國王的名字…

還有小乘、大乘、婆羅門…

巨大宏偉的知識信息,在我的腦海裡打轉,不下於「乳海翻騰」(Churning of the Ocean of Milk)的攪動。我在一個已經文明過千年的古國,迷失於矛盾與統合的不一。善良的神為何和惡魔阿修羅協力攪動乳海?明明是神魔,還要「長生不死的甘露」?美麗可愛的仙女(Apsara),原來有邪惡的念頭?

走出博物館,突然降下傾盆大雨。現在是雨季,我呆望著雨點灑落,剛才快要爆炸的密集資訊,好像頓時被雨水刷新,完全空白。

帶著空白的頭腦與心情,在巴揚寺和四面神臉相對而笑;在巴芳寺登上塔頂凌風高歌;在聖劍寺觀賞青年畫家寫生;在變身塔仰觀一條翠綠的青蛇爬梭;在塔普倫寺撫摸幾乎吞噬神殿的金銀樹;在小吳哥參拜,向拍攝婚紗照的新人祝福…

我的導遊告訴我:「豆蔻寺」(Prasat Kravan)和豆蔻一點關係也沒有,是幾經柬埔寨語和法語的音近和轉變簡化,形成近於柬埔寨語「豆蔻」的發音,華人於是稱之為「豆蔻寺」。整個吳哥景區雕刻最細緻精美的「女皇廟」(Banteay Srei),也和女皇一點關係也沒有,Banteay Srei主祭濕婆神,Banteay是指「人住的地方」,Srei是「幸福」的意思,為什麼叫「女皇廟」,甚至「女皇宮」,真是亂七八糟!可是你們只知道旅遊書上寫的名字,不按照你們說的,叫「豆蔻寺」、叫「女皇廟」,你們就會聽不懂,奇怪!

我笑了笑,對他說:「叫什麼名字,有的時候只是方便啦!你不說『毗濕奴神』,說『保護神』;不說『梵天』,說『創造神』,不是同樣為了方便嗎?」

1296年出使真臘的中國人周達觀,寫了《真臘風土記》,記錄了他在柬埔寨一年的見聞,包括他稱為「魯班墓」的小吳哥;他稱為「金塔」的巴揚寺,以及當地的奇風異俗,比如僧人吃魚肉、婦女產後用熱飯和鹽護理、人死無棺,抬到城外天葬等等。這些內容,是現存較早的吳哥史料,對於數百年後歐洲人發現被埋沒森林蔓草中的吳哥遺跡,頗具參考的價值。

可是,《真臘風土記》裡的「真臘」是怎麼來的呢?

般密列(Beng Mealea)的寺塔神殿,默默向我展現文明坍塌成廢墟。殘破斑駁的石雕,青苔蕨蕈密布。滴水穿石,樹木也可以穿石。創生與毀滅並存的景象,是自然與時間積累磨合的結果,就像神魔協力翻動乳海。

吳哥沒有窟,「高棉」、「柬埔寨」、「真臘」,叫什麼都行,都是名相。生老病死,成住壞空,且歸於那個參不透的神祕微笑。

大地無語,你微笑。

2012年7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2/07/14

朝露



(韓國光州5.18紀念墓園)


1987年7月15日,蔣經國廢除台灣戒嚴令。那的韓國,還在為爭取民主自由而激烈抗爭著。

街頭運動、學生示威遊行、催淚彈的滋味,我1991年在首爾「躬逢其盛」,見識到電視和報章媒體播不出、寫不完的過程。

延世大學校門前,嚴陣以待的大學生準備了磚頭石塊,他們用大手帕掩住口鼻,繫結腦後,露出堅定的眼神。腳邊地上,站著空燒酒瓶,瓶口塞入沾了汽油的碎布。

同樣綁了大手帕遮蓋口鼻的數千名大學生,排成一道道橫列,男男女女,手臂相勾,隨著農樂的鼓點,走向校門口。

我被友人拉著往反方向跑,友人說:「快別看了!你受不了的!」

才跑到大學圖書館附近,白煙從身後隨風飄來,我頓時被嗆得不能呼吸,眼睛像被噴了辣椒水,淚涕迸流,痛得蹲了下來。

友人拉起我,掙扎著說:「不能留在這裡!」

說話時她吸進了不少煙霧,我猜她也非常難受。

我們一直朝校園深處奔去,我涕泗縱橫,視線模糊,覺得自己好像在哭,不可抑制地淚水鼻水汩汩湧出,滴流到胸前。

衝到一幢建築裡的廁所,我們拼命地洗臉,可是愈洗愈感到刺痛滲入皮膚。尤其是眼睛,嘩嘩的自來水讓我的隱形眼鏡緊黏著眼球,淚水又似乎要讓它們脫落。

我們在廁所躲了好一陣子,等身體狀態平復。友人安慰我:「沒關係的。」

其實我一點也不害怕,只是身體難過。想到校門口的激戰,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人們,竟是「明知山有虎」地團結抵擋。據說催淚彈的形狀像蘋果,他們稱作「蘋果彈」,磨鍊出和蘋果彈周旋的意志和方法,一次又一次地,迎上前去!

在整隊前進時,除了鼓聲,還聽見他們唱著慷慨的歌曲,其中一首,可能所有同輩的韓國人都會唱,就是金敏基(김민기, Kim Min-Ki, 1951-)創作的「朝露」(아침이슬)。

1970年,就讀首爾大學美術系一年級的金敏基,創作了這首歌。第二年,他和歌手楊姬銀(양희은, Yang Hee-Eun)分別都錄製了包含這首歌的專輯。

「朝露」的歌詞是:

긴 밤 지세 우고 풀잎마다 맺힌

진주보다 더 고운 아침이슬 처럼

내 맘에 설움이 알알이 맺힐 때

아침동산에 올라 작은 미소를 배운다.

태양은 묘지 위에 붉게 떠오르고

한낮에 찌는 더위는 나의 시련일지라.

나 이제 가노라. 저 거친 광야에

서러움 모두 버리고 나 이제 가노라.

내 맘의 설움이 알알이 맺힐 때

아침 동산에 올라 작은 미소를 배운다.

태양은 묘지 위에 붉게 떠오르고

한낮에 찌는 더위는 나의 시련일지라.

나 이제 가노라. 저 거친 광야에

서러움 모두 버리고 나 이제 가노라.

大意是:經過了漫漫長夜,草上凝聚了珍珠般的露水。我的心充滿了悲傷,早晨到山上學著微笑。太陽紅紅地照著墓地,中午的酷熱試煉著我。我要前去,朝曠野前去,捨棄悲傷,我要前去。

旋律由低吟而昂揚,非常合適鼓舞士氣,「朝露」成了抗爭運動的必唱歌曲,連帶地讓創作者和歌者受到了壓迫。金敏基的作品被禁,謀職受阻,潦倒度日,直到20多年後才能再錄製專輯。

「朝露」在街頭傳唱,金敏基卻彷彿銷聲匿跡了。可能連他的名字也快要漸漸被社會淡忘。

如今,韓國的政治局面已經一階段一階段地展開新頁,後來從事劇場藝術工作的金敏基再度被人提起,聽說還隨著「韓流」的風潮知名於日本和中國大陸。

手臂相勾著走過波濤洶湧的世代,眼看著亞洲政治和經濟的變化,心中做何感想呢?每次聽到「朝露」,仍然不改我初次接觸時的感動。

尤其是酒後高歌,真格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紀念台灣解嚴,我和我同輩朋友們爭取自由民主的青春歲月)


2012/07/13

紅豆書簡寄相思



《紅豆書簡》,夢想書城電子書

收錄在這本書裡的,是我2006年到2011年在新加坡生活的點滴和心情。


說要整理書稿,說著說著已經過了一兩年。個性疏懶的我,總是喜新厭舊,不耐煩回顧自己寫過的文章。近日讀管理學大師彼得杜拉克(Peter Drucker,1909-2005)的書,得知大師也是主張「擁抱明天」,如果有新的想法,乾脆重新寫一本書,真是「與我心有戚戚焉」!不過我畢竟遠難企及大師的思想高度與深度,也沒有本領「乾脆重新寫一本書」,充其量只能拿來當搪塞的藉口罷了。

感謝好友若鴻,耐心等待我再找不出不乖乖整理書稿的理由,讓一直拖延到我感覺汗顏,終於下定決心,在2011年的最後一個星期,請假在家,把過去零星堆積的舊作編排成能夠見人的模樣,和讀者們分享我的部分人生。

一面重看這五年來的作品,一面也沈澱觀照了五年來自己的變化。我盡量不改動本來寫的內容,讓文字自然呈現那時的當下實然。必要時,在文末「後記」補充。

本書仿照樂曲的形式或術語,分為五個章節:「前奏」、「行板」、「和聲」、「表情」和「亂曰」。

2006年,我的人生可能到了某種必須轉折的階段。在學術研究單位熬了十年,磕磕絆絆,摸著石頭過河,得到的經驗和教訓大致能夠應付我未來的日子,一個到海外工作的機會照亮了我的眼前。

孩子那年十歲,還沒有升學的壓力,帶著「走馬觀花看世界」的心態,想給孩子的童年增多一點「國際體驗」,我請了一年的假。孩子的小學一年級在韓國度過,那是我們還算熟悉的東北亞;而西化的新加坡,距離不遠卻十分陌生的東南亞是怎樣的景象?

2006年3月間,我先去「探路」。應邀去演講,看看環境,初步知道情況。7月16日,我們一家三口飛到了「沒想到沒台北那麼熱」的南洋。「紅豆書簡」於是在「向親友好友介紹新生活」的意念中寄出。

收錄在本書「前奏」中的文章,是對新加坡的初步認識和印象。對看台灣和新加坡,反思我的存在位置。

一年的教學任務完成了,在每個學期的最後一堂課,我都看到了學生們依依不捨的淚光,聽到「希望老師能在新加坡教到我們畢業」的期盼。「被人需要」,讓我考慮我的生命價值究竟如何取捨。

假期般的一年,為了適應新的生活,其實過得不如想像的輕鬆。新加坡的「真面目」,也只有身歷其間,才知個中滋味冷暖。本書的「行板」章節,是一些生活喜怒哀樂瑣事的片斷。

許多人關心,新加坡的雙語教育,「讓孩子自然而然學會兩種語言」,是不是就是最好的學習條件?

起初我也這麼想,五年過了,想法有些改變。本書的「和聲」,是和孩子的互動。從10歲到15歲,正值孩子的成長變化階段。由於媽媽工作的關係,孩子的小學讀了六年半,在三個國家,換了四所學校。在台北從事出版工作的朋友,曾經建議我寫一本時下流行的親子教育書,新加坡在台灣的形象向來良好,「陪孩子在新加坡求學」是讀者感興趣的話題。

我婉謝了友人的好意。

我能提供的,不是那些子女被哈佛、耶魯等名牌大學錄取的家長的成功範例;我也不認為那就是「成功」。我經歷的,更多是求助無門的挫敗感,並且從挫敗感中認清事實,個中端倪,讀者不妨於書裡自行玩味。

辭去台北的穩定工作,留在新加坡教書,我所放棄的,無法一言概括。

是新加坡的高薪吸引了我嗎?

如果只看表面的數字,新加坡的薪資的確比台灣高。但是,除非是公民或永久居民,每個月被政府強制儲蓄「公積金」,年老後才能領回,在新加坡的外國人是沒有退休金的。再加上比台灣還昂貴的各種生活開銷,是否可以在南洋「淘金」,還要看各人的際遇。

在「表情」的章節裡,是我做為「台勞」的心聲。不能說我是為了經濟因素「下南洋」,我是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文化難民」。

我所認同的文化價值觀,在台灣政客的操弄之下,被扭曲甚至嘲弄,加諸於孩子的教育養成。某教育部長「三隻小豬」的成語,成為新加坡傳布的笑話。廣播電台call in節目,要聽眾用四字成語「回應」這則新聞。當聽到新加坡人說:「亂七八糟」、「胡說八道」、「豈有此理」、「不三不四」…我除了羞恥,更對製造笑柄者感到憤怒。

在家鄉被視為「外國人」,不如乾脆在外國做個徹徹底底的「外國人」。

樂曲的終章,是為「亂曰」。有「結語」的意思,也雙關「隨便說說」,其中涉及新加坡的政治、法令、社會事件。這些「國家大事」本不容外人置喙,我在2009年成為新加坡「永久居民」,介於「公民」和純粹的「外國人」之間。2010年,成為新加坡的有(房)產階級之一,比起原先住在「桃花源」一般自成天地的校園宿舍,更多機會接觸新加坡的「人間煙火」。我的「亂曰」,就像在〈坐火車出國〉那篇寫的,看到「花園國家城市」的背面──有花街柳巷、有舊貨垃圾,那些景致絕非「醜惡」,而是頗具真趣的風貌。

本書裡有三篇文章,都標註了「新加坡教會我的事」,其實,五年來,新加坡教會我的事何只如此。從那些看似抱怨牢騷委屈不滿的文字裡,我反省自己為何那麼在意「服務」、「尊重」、「信任」等等「感受」。我在馬斯洛(Abraham Maslow, 1908-1970)主張的心理需求底層──「生理滿足」與「空間庇護」裡,尋找「自我實現」的可能。終究,唯有寫作能實現自我。

曲終人不散,我還在這裡。暖洋洋的南國,篇篇紅豆書簡,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