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20

歷史的水沫

奇石 周裕鍇攝



廣東新會 南宋楊太后陵



在潮來潮往的歷史洪流裡,那些為之生,為之死的靈魂,最後都不過是些水花泡沫。

朝代的終結,總給人以悲壯慘悽的遐想,成王敗寇,哪一次不是後見之明?我們以為鑑往知來,觀古惕今,以為歷史的發展有一套可依循的線性規律,但是,為何又說「歷史重演」了呢?假若歷史的線性規律能夠把握,那麼未來也是能夠預期的,既然能夠預期,則違反此規律的都是「例外」。偏偏變數那麼多,圍繞著變數的,是所有的偶然,以及「想當然爾」的必然。

這是個不斷向昨日向別的時代。昨日飛逝的速度急如星火,在還未想清楚下一步,今日便已到來,而明日的時程表也排訂。什麼「思古之幽情」,經常是文藝愛好者的沈溺,站在過去的「歷史現場」,我看到的銘刻,有時真不明白是為了誰而記憶。

中國大陸許多的重建歷史現場,也唯有啼笑皆非,姑且以遊戲觀光加商業考量視之吧。反正知道的人不多,關心的人更少。造一個能讓遊客立相存證的景點便罷了,我並不強求,儘管不免懷疑我這千里迢迢舟車勞頓所為何來。就當是實踐「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吧。

車行經廣東新會,斗大的「梁啟超故居」五字從窗前一閃而過,是個小村莊前的告示。我們要探訪的是南宋滅亡的遺跡,陸秀夫背負末代小皇帝趙昺的崖門海域。

海域位於今某海軍基地內,國防安全的考量,不能讓所有人入內。未滿五十歲者,安排參觀「國母墳」,「國母」也者,南宋最後一位「母儀天下」的女人楊太后也。

說是太后,不過是臨危受命的淑妃,正太后度宗皇后全氏已於恭帝德祐二年(1276)和恭帝被北押至大都,楊淑妃與兒子趙昰、修容俞氏之子趙昺被不肯降元的大臣護駕,在南方成立了流亡小朝廷,因而被冊封為太后。

國母墳位於植有荔枝樹的小村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墳塚由洋灰泥土堆成三層,底部為八角形,上面兩層則是逐層漸小的圓形。墳塚的四周以蠔殻與土石圍砌,地上的盆墰和玻璃瓶裡插滿了祭祀過的香燭殘枝。站在國母墳極目遠眺,只見農地而不見海。

苟延殘喘不及三年的南宋南方小朝廷,終於隨著十一歲的端宗趙昰病死,在1279年那場由張世傑領軍抵禦元將張弘範的崖門海戰中宣告徹底瓦解。張世傑錯誤的戰略佈署,讓不諳水性的元軍以二萬人大勝宋軍的二十萬人,史書上關於這最後一役的記載留下了許多令後人增添奇想的空白。

在《宋史》的趙昺本紀(附於恭帝後,元封恭帝為瀛國公),說陸秀夫思度無法突破元軍的包圍,「不得出走,乃負昺投海中」。陸秀夫的傳記則說:「秀夫度不可脫,乃杖劍驅妻子入海,即負王赴海死,年四十四」,是先家後國,先讓家人殉身,然後與趙昺慷慨赴死。

後來的傳說又加上了對趙昺「曉以大義」,表示恭帝已經被擄至大都,備受凌辱,王不可再蹈覆轍,遂以絲帶(一說白綢)與趙昺一起捆綁,八歲的小皇帝胸前繫著印璽,同赴海中。象徵國命的印璽,在《元史》張弘範的傳記裡,已經說「宋臣抱其主昺赴水死。獲其符璽印章」,民間卻流傳「崖門失璽」,以及明代陳白沙於海邊頌讀祭文,祈求龍王歸還玉璽等等故事。

陸秀夫是從船上還是岸邊負帝投海?史書上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些細節。

《元史》張弘範本傳記他為表彰個人的成就,「磨崖山之陽,勒石紀功而還」。張弘範在石上寫了什麼?後人傳說是「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滅宋於此」諸字。又說明代時為了責難張弘範,在諸字之前加一「宋」字,以示其滅宋之非義。其實張弘範本屬元軍,沒有當過一天宋朝人。為了塗毀張弘範滅宋的「功績」,明代人爭論該重新寫上什麼內容,該強調末代小皇帝之慘烈?還是陸秀夫的愛國?

傳說賦予了這塊石頭「奇石」之名號,說陸秀夫正是從這曾經作為纜躉,連繫宋軍艦隻的奇石上與趙昺縱身躍海。

千年奇石今安在?

1950年代,奇石因海防被航道部門炸毀。1964年,新的「奇石」重新被樹立起來,上有田漢書寫的「宋少帝與丞相陸秀夫殉國於此」,即今日所見。

至於楊太后的墳塚是否原蹟也很可疑。史書上說:
楊太后聞〔趙〕昺死,撫膺大慟曰:「我忍死艱關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爾,今無望矣!」遂赴海死,〔張〕世傑葬之海濱。

楊太后墳離現今海岸有多遠,難以目測,何況滄海桑田。

據說祭拜楊太后墳的,除了鄰近村民,還有不少南宋末年隨小朝廷南下的趙姓、楊姓子孫,以及軍旅的遺屬。

史書上說陸秀夫負帝昺殉國時,「後宮及諸臣多從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餘萬人」,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不但是功敗垂成,且是十餘萬浮屍,誰來為那些遍佈海上的屍體招魂立墳呢?

在真偽不清,物非人更非的「歷史現場」,歷史,只剩下潮來潮往沖刷過的水花泡沫。
(本文部分內容刊登於2008年3月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08/01/08

在北京孔廟想起老舍














蟲兒鳥兒一清早便唱起歡迎新歲的歌兒,唱得比什麼音樂都好聽。花兒草兒帶著清香的露珠歡迎這元旦的朝陽。天上沒有一塊愁眉不展的黑雲,也沒有一片無依無靠,孤苦零丁的早霞,只是藍汪汪的捧著一顆滿臉帶笑的太陽。陽光下閃動著各色的旗子,各樣的彩燈,真成了一個錦繡的世界。
──老舍〈小坡的生日〉

1929年老舍結束了五年的倫敦生活,到法國和德國旅遊了三個月後,從馬賽乘船,於10月間抵達新加坡。老舍沒有直接回中國的理由很簡單,阮囊羞澀,只夠買到新加坡的船票。

這是他第二度登上新加坡的土地,前去倫敦的途中,他曾經有過短暫的一日停留。直到1930年2月,老舍任教於新加坡華僑中學,期間寫作了以新加坡為背景的小說〈小坡的生日〉。

「哥哥是父親在大坡開國貨店時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親的鋪子移到小坡後生的。」小說主人翁是個名叫「小坡」的男孩,我來新加坡之前,一直以為「小坡」和他的哥哥「大坡」是由虛擬的地點所命名。後來讀了英培安的《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坐德士時請教司機,才曉得新加坡真有其地。

小坡度過的暖洋洋南國新年,如今讀來仍然靈動鮮活。2008開春,帶著去年年底在北京孔廟漫步時的悸動,我重新在〈小坡的生日〉和老舍生命抉擇的堅決裡,被歷史的翻覆撞擊得暈眩沈吟。
許久未穿的厚重冬衣幾乎難以抵擋攝氏三度的冷冽,儘管手腕和膝蓋酸痛僵硬,我仍然走進了北京孔廟。

半個月前的一場雪尚未完全消融,人說孔廟特別寒冷,說是陰氣重。

孔子加號碑,進士題名碑,十三經碑林,贔屭馱負著元明清三代的巨碑,在雲霧積壓的空氣裡,觸目皆是歷史陳舊的冰霜,凍結於彼時彼刻。

因著電視劇,劉羅鍋、紀曉嵐家喻戶曉,大清王朝的江山仍在螢光幕上呼風喚雨,劉鏞和紀昀的名字刻在進士題名碑上,確認他們存在時的榮耀。費力辨識的遊客,在磨損得漫漶不清的石面上抹出了位置:「劉鏞 山東諸城人」。

大成門前,台灣沙鹿人實業家楊清欽先生捐刻的「先師孔子行教像」成為眾人攝影留念以示到此一遊的最佳景點。

孔子塑像下堆放了一袋袋的香枝,是哪些虔信的教徒祭祀參拜的誠心?

有的香枝包裝上還印著「孔廟專用」,「許願還願」,「萬事如意」。

什麼時候,天子崇敬孔子的最高聖地,變成了香火鼎盛,金碧輝煌的院落?

什麼時候,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變成了保佑人們闔府平安的神靈,助蔭學子考試順利的文昌帝君?花點「功德金」,「請」一塊宛如日本寺廟裡的繪馬「福牌」,寫上心願,「用行舍藏」的孔子能夠護庇著誰平步青雲呢?
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在大殿內孔子神位前頂禮膜拜。她先雙手合十,閉目默禱,然後走到跪墊前伏身屈膝,來個幾乎五體投地式的大禮。她知道拜的是孔子,還是菩薩?

就在這大堂外,一位來自上海的學者告訴我,當他還是二年級的小學生,此地雜草叢生,高及腰間,那時學校停課,他成天和玩伴在這裡捉蛐蛐兒,好奇觀看紅衛兵和群眾批鬥「牛鬼蛇神」。

脖子被掛上名字和罪狀牌子的「反革命份子」遭到辱罵和毆打,鮮血從傷口滲出流下,低垂著頭,口水直淌到地面。

這些受盡凌虐的人當中,也有作家老舍吧?

1966年8 月23日,紅衛兵打著「破四舊」的口號,在孔廟大院中焚燒戲服和道具,老舍和一些文聯的作家被令在酷暑天跪在火堆的四周,一面慘遭皮帶和棍棒的毒打。老舍頭破血流,額上用戲服的水袖包紮,被載回北京文聯繼續批鬥。紅衛兵要給他戴上「牛鬼蛇神」的牌子,老舍不服氣,搶過牌子,正好扔到紅衛兵的頭上,成了「現行反革命份子」,一陣亂打隨即上身。第二天,不堪身心折磨的老舍在太平湖投水自盡。

這是根據老舍的兒子舒乙所記以及傅光明《口述歷史下的老舍之死》歸納出的老舍生前最後兩天片斷。其中的許多細節都已經無法拼湊,甚至即使調查採訪了相關人士,彼此的記憶竟然有很大的出入,真相如何,莫衷一是。

老舍在〈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中形容新加坡:「這個地方的情調是熱與軟,它使人從心中覺到不應當作甚麼。」臨終前的老舍假使匆匆回顧他的一生,在新加坡的五個月也許不算什麼。走在靜寂淒清的北京孔廟,1966年8 月的大火,已經把「四舊」燒得灰飛煙滅了嗎?而今,春風吹又生的,難道是歷史給人類開的大玩笑?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8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