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谈产品/品牌行销强调要讲故事,通过故事的叙述、记忆、传播,打造产品/品牌形象。这种手法中国古代的制镜人老早玩转透彻。汉代铜镜铭文不但有可能是当时名家的“侯氏”、“吕氏”、“许氏”纪录,还恭维顾客说“买者长命宜子孙”、“光宜美人”。最玄乎的,是“丙午日”制造。
“丙午”在五行中属火,炼铜需要火,有吉日加持助威,让顾客认为铜镜有神力,能够守护自己。至于是不是真的在丙午那天造镜,也就不必深究啦。
唐代后出转精,不但挑丙午日,还说一年中阳气最旺的是五月五日端午节,扬州出产的江心镜,正是那天铸造。故事最为丰富的版本是宋代李昉编《太平广记》中的《李守泰》,说唐玄宗天宝三载(公元744年)五月十五日,李守泰进献一面盘龙镜。造镜的时候,有名叫“龙护”的老人和名叫“玄冥”的小孩来协助,造镜人吕晖特意在五月五日午时把镜炉放置船中,在扬子江铸造。未铸造前,天清气和,铸造的时候,右江水忽高三十余尺,又听见龙吟之声,十分奇异。过了四年,秦中大旱,道士叶法善奉旨祈雨,找到这面盘龙镜,果然灵验。
天宝三载的端午节在夏至后一日,为丁卯日,本来不符合丙午日造镜的汉代传统,故事把“午时”加进来,强化了
“午为火”的概念。此后,江心镜成为端午节和祈雨的文化意象;又解释为什么要在江心铸造,是由于水为阴,江心最阴,和最阳的端午阴阳相济。
江心镜从唐玄宗朝名噪一时,三十多年以后,到了唐德宗时不再上供,依然流行于民间。白居易的诗《百炼镜-辨皇王鉴也》(写于公元809年),讽喻人们追捧江心镜,为了欣赏容貌揽镜自照,忘了唐太宗说的“以古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
百炼镜,镕范非常规,日辰处所灵且祇,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琼粉金膏磨莹已,化为一片秋潭水。镜成将献蓬莱宫,扬州长吏手自封。人间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我有一言闻太宗。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
镜子的道德教化意义荡然无存,白居易借此讽喻世人。和白居易同时代的李肇,在《国史补》固化了江心镜的端午节性质,再补上“百炼”的“匠人精神”,说:“扬州旧贡江心镜,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所铸也。或言,无有百炼者,或至六、七十炼则已,易破难成,往往有自鸣者。”意思是:最可靠的江心镜是需要“百炼”,自吹自擂的无良商家只有六、七十炼,不到百炼的镜子容易破。我们看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藏的江心镜,铭文写着“唐乾元元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扬州扬子江心百炼造成”,除了不在五月五日,是不是正符合小说和史料?
起初,我很兴奋能有文物印证文献。越琢磨江心镜,我越发现“百炼”的说法原来是文学修辞,被李肇说实了。
所谓“百炼成钢”,比如曹操《内戒令》说:“往岁作百辟刀,所谓百炼利器,以辟不祥”。“百炼”是将炼过的铁反复加热锻打,用于制造刀剑等兵器。铜镜是铜、锡、铅的合金,虽然需要精炼,关键在于三种金属的比例,锡过多则脆;铅过多则软,要点不在几次加热锻打。
原来,江心镜的铭文是把汉代铜镜常写的“幽炼三商”给夸大了。“幽炼三商”是指在日落以后三刻铸造,不是江心镜故事的午时日正当中。天暗了,容易观察炉火和坩埚里面合金熔化的情况,如果制作镜模,也便于阴干。把熔炼好的青铜浇灌进模范,等待冷却和水洗,所以选择在寒冷的十一月在江边制作铜镜是很合理的。
经常有历史学者用文学作品作为论证材料,就像李肇一样“实在”。还是苏东坡看得清楚—“扬子江心空百炼,只将《无逸》鉴兴亡。”文学是文学,广告是广告,借鉴历史兴亡,还是要读《尚书. 无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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