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29

避雨遇見她

葡萄牙女畫家Constança Meira的作品

離開里斯本的前一天下午,街邊的咖啡座傘篷東倒西歪,行人紛紛走避,烏雲在我抬眼仰望的片刻變為冷雨。
到現存世界最古老的書店Bertrand Livreiros裡繞了幾圈,除了邊角屋頂露出的紅磚,拱形的天棚現出古舊建築的韻味,裝潢和燈光、擺飾都很現代。瞎猜葡萄牙文的書名,非虛構類暢銷書第一名的作者是Mark Manson啊!好像是美國人。書店最末端是咖啡店,已經客滿。我走出書店,看到店外牆面的玻璃窗裡張掛吉尼斯世界紀錄(Guinness World Records)的匾牌,書店創建於1732年,迄今經營未衰,是罕有的300多年老字號。
堪稱里斯本文青據點的巴西人咖啡館(Café A Brasileira)裡也是高朋滿座,喧嘩流淌混入雨聲,店外的桌椅都聚攏收拾了,無處歇息。我回視Bertrand Livreiros書店,五層樓外牆貼滿藍白相間的花磁磚,即使天空有些暗沈,和隔壁的黃牆相襯,仍不失清麗鮮明。
轉進一間倉庫似的古物和舊書店,竟然空無客人。東方陶瓷、捲軸、風景明信片、辭典、地圖、聖書、褪色的複製畫,還有學生的作業簿、木雕面具─我想起曾經在首爾的弘益大學附近舊書店,看到文字學的課本,書上還有簽名。這裡好像也有不少大學用書,失去了主人的憐愛,灰頭土臉。
打算漫步踅出,一位在樓梯間打包貨物的絡腮鬍男子停住工作,下巴朝樓上揚了揚,用英語說:“上面有畫。”
是嗎?我想,該不會是更多褪色的複製品吧?
然後我遇見了Constança Meira。
連接兩層樓的玄關靠窗擺了一張長桌。深褐色的桌布上有一盆調酒,瓶裝水、一些葡萄和小餅乾。她一邊布置食物,對我點了點頭。我問她:“這是展覽會開幕嗎?”
“歡迎參觀。”她平淡地回答。
往畫廊裡走,一位高大灰白頭髮的男士熱情地迎接我。他說他曾經在澳門當記者,聽說我是華人,撓撓耳朵說:“可惜我都忘了該怎麼說!”我問他本來會講的是華語普通話還是粵語?他搖頭,不記得,那是1980年代的事了。
“這些是你的作品嗎?”我指著四周壁上的畫。
“畫家是那位。”他朝外伸出手,是那位正在準備點心的女士。
男士陪我觀賞一件件畫作,畫家的筆觸很特別,看來不明確,不像是直接畫出的線條。
“啊哈!妳也是畫家嗎?怎麼知道?”他笑了。
畫家是畫在絲織品上,然後印在畫布,所以產生這種效果。他比著手勢模擬創作的情形。
作品的色澤帶著一抹灰綠,畫面裡大部分是包裹頭巾,穿圍長袍,在自然山川中赤足而行的女性,彷彿印度的風光。還有分不清是牲口還是神獸的動物。
“故事?”他說:“這要問創作者了!”
Constança Meira送給我展覽會的邀請卡片,我讀到她的名字和展覽的主題“The Feminine Force”(女性的力量)。原來,她是出生在法國的葡萄牙人,在義大利求學,在美國學畫。她的皮膚赭紅,個頭嬌小,聲音細柔而堅毅。
為了表達難以預測和控制的隨機感,她把畫好的作品翻印到畫布。於是畫中人物的五官模糊,背景色彩疊加混雜。
“顯得不穩定。”我說。
她認可地說:“我喜歡妳說’不穩定’。”
“’不穩定’也會有力量(force)?”我問她作品是不是和印度有關?
沒錯。她說多次在印度旅行和小住,對印度神話尤其有興趣。源自濕婆(Shiva)神妻子眉心(第三隻眼)生出的迦梨(Kali)女神的故事,啟發她的創作靈感。
黑色女神迦梨張揚災難和毀滅的暴力,卻也有著“致於死地而後生”的意義。Constança Meira說:“迦梨象徵勇氣。”
我很好奇她怎麼認識印度的?她終於笑了:“妳知道的,我們葡萄牙人十五世紀就到訪過那裡啊!”
哦哦,是的。那是達伽馬(Vasco da Gama,1460-1524)1498年的航行探險,歐洲人首次從海上登陸印度。

2019年6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06/17

行在瀟湘畫裡

今湖南永州瀟湘水域和南宋王洪《瀟湘八景圖》對照(衣若芬攝製)

十七年後,再遊瀟湘,山青水秀,昔非今比。
沿著瀟水邊的石板古道,不時貪看風景,又得注意腳下崎嶇高低的路徑。此行我的重任,是踏查「瀟湘八景」之一的「瀟湘夜雨」觀景地點。
那年夏季洪水成災。我從南京飛往桂林,隔日再搭火車到湖南永州,只見柳宗元命名的「愚溪」氾濫,更別提《水經注》描寫的清深湘水,哪裡見得著江底五色鮮明的石頭!承蒙零陵師範學院翟滿桂教授帶領,不顧軟爛的汙泥沾粘皮鞋,往來水畔,高聲呼喚,終於引來了一條小漁舟。船家使勁拉動小馬達,黃濁的水面前方是蘋島,那就是瀟水和湘水匯流為「瀟湘」之所在呀!
我只能遠遠拍了些照片,不敢勉強冒險登島。「實不副名」的「瀟湘」景致,在我的論著《雲影天光:瀟湘山水之畫意與詩情》裡,隨著許多次國際講演,展示於眾。《雲影天光》即將出版大陸簡體字版之際,湖南科技學院(原零陵師範學院)捎來了邀請信。期待瀟湘重遊,發表論文理所應當,但是指認「瀟湘夜雨」的位置卻非易事。
北宋沈括(1031-1095)的《夢溪筆談》記載:
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
宋迪曾經於仁宗嘉祐年間(1056-1063)擔任荊湖南轉運判官尚書都官員外郎,治所在長沙(潭州)。沈括沒有說明宋迪畫的「八景」來源,從「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的名稱判斷,和湖南的風景有關,而且使人聯繫到宋迪在湖南的經驗。湖南永州市雙牌縣的澹山岩(又名「澹岩」)有宋迪嘉祐八年(1063)的題字刻石,今餘拓片,證實了宋迪的行跡。
在包括沈括、最早題詠「瀟湘八景」的詩僧惠洪(1071-1128)的文字裡,「瀟湘八景」是以「繪畫題目」和「山水風光」的兩重概念為人所接受。從繪畫題目方面虛擬比附,例如米友仁畫《瀟湘奇觀圖》、《瀟湘白雲圖》,表現的是鎮江的山水─那水墨淋漓,煙雲繚繞的風格,便是瀟湘畫意。促使瀟湘八景在1213世紀分別傳播到高麗和日本的條件,即基於這種開放和包容的特性。
另一方面,瀟湘八景催生的各種地方八景/十景,則強化了實質地理被觀看的方式,也就是把地名和自然現象或人事活動結合成四個字一組的景觀,例如西湖十景的「花港觀魚」;北京八景的「蘆溝曉月」。12世紀中葉開始,直到當代,中國大陸、韓國、日本、越南、台灣、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無不有各色地方八景,影響力之深遠,甚於其他文化母題。
瀟湘八景「虛」「實」二元併行,不一定非要指認八個子題的地點。有趣的是,各色地方八景蓬勃興盛帶動了探求瀟湘八景的「務實」風氣,要為宋迪作畫找依據,結果出現兩種論述:一是直接認為宋迪因長沙「八景台」繪製八景;一是把八個子題分散在湖南的八個區域。由於「瀟湘夜雨」的「瀟湘」可以指稱永州,於是縮小範圍,在永州進一步「定位」,成為我受託付的工作。
宋迪的畫作不存,目前所見最早,被認為最接近宋迪畫作的,是活動於南宋紹興年間(1131-1162)的畫家王洪的《瀟湘八景圖》。我曾經親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參觀王洪的作品,《瀟湘八景圖》的第一個畫面就是「瀟湘夜雨」。
觀察山水地貌和植物生態,幸而此地看來受人為變動不大,我嘗試從繪畫反推可能的畫家創作視野。從三個預選地點擇出其一,我代表一同參與勘查的學者致詞,談到千百年來走過瀟湘古道的人們,這湖湘文化的淵源,孕育亞洲多處的景觀思維,尤其值得我們珍惜的,是這片純美靜好的自然環境,願青山綠水繼續滋養我們的心靈。
"北緯261537.10秒,東經1113610.20"2019514日,我在瀟湘之境宣布了這個定點。這是個明確的地理位置,也是和世人共享,意蘊豐沛的想像起始。朝著向我空拍的無人機揮手,行在瀟湘畫裡,我準備登上蘋島,前往蘋洲書院,在瀟湘,說瀟湘。


部分內容刊2019年6月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06/01

一碗超難吃的湯餅


明末清初赤壁賦茶鍾(台灣故宮博物院藏,衣若芬攝)


試想,你在旅途中點的餐飲超級難吃,你,如何反應?
一,要求店家重新烹調另一餐食。
二,拒不埋單,或要求店家退款。
三,默不作聲,囫圇呑下,付費而去。
被推崇為老饕"吃貨"的蘇東坡會怎麼做呢?
南宋陸游(1125-1210)《老學庵筆記》記載了一個呂周輔告訴他的"東坡食湯餅"故事:
呂周輔言:東坡先生與黃門公南遷,相遇于梧、藤間。道旁有鬻湯餅者,共買食之。惡不可食。黃門置箸而嘆,東坡已盡之矣。徐謂黃門曰:“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秦少游聞之,曰:“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
呂周輔名商隱,成都人,是南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進士,歷任國子博士兼國史院編修(1180)、宗正丞(1181)等職。他曾經編輯《三蘇遺文》,陸游為《三蘇遺文》作跋。
這則故事發生在北宋哲宗紹聖四年(1097),62歲的蘇東坡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貶謫昌化軍(今海南島儋州),弟弟蘇轍也被貶謫雷州(今屬廣東省湛江市)。東坡在廣州和前來送行的親友作別,知道海南生活環境困難,自己年歲已高,健康情況不佳,有了終亡於海外的心理準備。他在給友人王古(敏仲)的信裡說道: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殆與長子邁决,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乃東坡之家風也。
東坡把後事交代給長子蘇邁(1059-1119),只帶了幼子蘇過(1072-1123)同行。他溯江西行而上,到了梧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梧州市),聽說弟弟子由還在藤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藤縣東北),急忙趕去相會,有詩記之:〈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視之〉:
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裏,落月未落江蒼茫。
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鬚紅頰如君長。
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
詩裡說到自己在梧州,聯想不遠處的九疑山就是傳說中舜南巡去世的地方,夜不能寐,獨坐嘆息。東坡思念弟弟,提振精神,兩人雖被貶謫,一在海南,一在雷州,還遙遙隔海相望。東坡自比商朝的箕子,到朝鮮半島傳播教化,他也願居留在遠陬海南,開荒傳道。
五月間,兄弟倆在梧州和藤州之間終於見面了。蘇轍曾經擔任門下侍郎,舊稱黃門侍郎,世人因此稱他為「蘇黃門」、「黃門公」。兩人相聚話舊,在路邊一起吃了一碗麵。《老學庵筆記》說的"湯餅"就是麵片湯、刀削麵之類的麵食。"共買食之"四個字,道盡了他們經濟的拮据。這碗麵實在難以下咽,加上心情低落,弟弟子由扔下筷子唏噓感慨;東坡倒稀里呼嚕把麵吃光了。東坡慢慢地叫著子由的小名"九三郎",問他:"你還想要細細咀嚼品嘗嗎?"
故事傳到了東坡的門人秦觀(少游)那裡,他想起了東坡在黃州(今湖北黃岡)寫的詩〈岐亭五首〉第四首:
酸酒如薺湯,甜酒如蜜汁。三年黃州城,飲酒但飲濕。我如更揀擇,一醉豈易得?
沒有好酒能夠一醉盡興,喝酒不過是濕潤嘴唇罷了。湯餅只為了裹腹而已,再怎麼難吃也無所謂。
再往"湯餅"的文化語彙裡深索,唐代就有生日吃湯餅的習俗,長長的麵條,象徵著長壽的好兆頭。湯餅意喻著"",不怕老死離島的東坡,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決心,通透明晰。他不被美惡左右, "大笑而起"─何必和店家、和劣食計較呢?老天如果給你的是一碗難吃的湯餅,在人生的旅途中,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先吞下,滋味如何且不管了。
東坡和子由相伴往貶所,同行一個月。六月十一日,兩人在徐聞海岸告別,子由目送兄長的船揚帆南去,那是他最後見到的東坡形影。

蘇轍〈次韻子瞻過海〉

我遷海康郡,猶在寰海中。送君渡海南,風帆若張弓。笑揖彼岸人,回首平生空。平生定何有,此去未可窮。惜無好勇夫,從此乘桴翁。幽子疑龍蝦,須竟誰雄。閉門亦勿見,一嗅同香風。晨朝飽粥飯,洗缽隨僧鍾。有問何時歸,茲焉若將終。居家出家人,豈復懷兒童。老聃真吾師,出入初猶龍。籠樊顧甚密,俯首姑爾容。眾人指我笑,韁鎖無此工。一瞬千佛土,相期兜率宮。

部分內容刊2019年6月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