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以前就和莫言先生的千金管笑笑教授聯繫過多次,希望邀請他到南洋理工大學訪問。2014年我到北京大學講學,想親自拜訪莫言洽談,可惜那時他去了歐洲,緣慳一面。
今年春節,莫言以私人行程蒞臨新加坡,這是他1991年和2004年之後的第三度到訪。承蒙撥冗,莫言在年初七來到南大校園,很榮幸有機會讓我在午餐席間敬陪末座。
準備和莫言見面,想起讀過的莫言作品沒帶來新加坡,於是打算再買一本。
走進本地一家占地頗廣的書店,瀏覽巡視了幾遍書架上的中文文學作品,沒有看到莫言的書。
直接去櫃台洽詢。
「妳好!請問有沒有賣莫言的書?」
一位臉上長了雀斑的女店員,困惑地看著我,她的五官立體,膚色有些深,我用英語再問了一次,想她可能不是華人。
「什麼?」她問。
哦。會說華語的嘛!我用華語又說了一次:「我在找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大陸作家莫言的書。」
她低下身,從櫃台下方找出了便條紙筆,要我寫。
「莫,言,這是作家的名字。」我接過紙筆邊寫邊說。
她走到櫃台另一頭查詢電腦,我又回到書架前後尋找。
這次不只看文學類的書架,除了參考書,所有華文的書都目測掃視,從頂排到底排。
女店員過了大約十分鐘來找我。蹲了一會兒,我站起來有點重心不穩,左臂撞到她手裡的筆,她往後退了一步,拿筆指著紙上的名字說:「妳知道書的名字嗎?」
我注意到她的臉有些泛紅,好像為服務我而感到為難。
我說:「都可以,任何一本他寫的書,都可以。」
她想了半秒,說:「我們的系統不能從作者的名字查,妳到底要買什麼書?知道書的名字嗎?」
好吧。《紅高粱家族》、《檀香刑》,小小的紙片只寫得下這兩本書。
她接過紙,看了看,指著我的字問:「這是什麼?」
「粱」,我在旁邊再寫了一次大些的「粱」,邊唸著:「Liang」。又寫了更大一些的「梁」字,說:「兩種都可以。」
「什麼兩種?」她問。
「下面是米字,或是木字,都可以。」我把筆還給她,用手指著「粱」和「梁」。
「什麼來的?」她被我糊塗了。
我唸給她聽:「書的名字叫:紅,高,粱,家,族。」
她走回查詢電腦。我繼續在原地東張西望。
又過了十分鐘左右,女店員和另一位年齡稍長的女店員並肩走來,大紅的制服,真有過年的氣氛。
年長女店員問我:「妳要買的是什麼書?」
「莫言的書,哪一本都行,我剛才給了兩個書名。」其實心裡我已經要放棄了。
她示意我隨她走,兩前一後,我們去查詢電腦前面。我看見電腦的畫面是谷歌,她們在查「莫言」。
「就是這個人。」我指指電腦畫面,說:「他的書,哪一本都可以。」
年長女店員說:「這個哦。」她轉向另一個視窗畫面,把「紅高粱家族」的字樣複製粘貼到書店的電子檢索系統。
邊看,她邊搖頭。
我說:「這裡沒有嗎?」
她繼續搖頭。
我還沒死心,再問:「別的你們分店哪家有呢?」
她繼續搖頭。
那位雀斑女店員很放心似的,走開了。
「好吧。謝謝!」我說。
我剛轉身,身後傳來年長女店員的聲音:「啊啊!我看到了!」
我回頭看她,她指著電腦螢幕,興奮大叫:「Malaysia有!」
第二天晚上,到另一家日商連鎖書店碰運氣。
仍沒學會開門見山,我在更大範圍的中文書架上下前後看花了眼,終於把預備的「莫言。紅高粱家族」字條捧到櫃台上。
男店員瞄了字條一眼,說:「沒有。」
電腦也不查嗎?「莫言你在何方?」響自我的心海。
心海漣漪還沒泛開,男店員推了推眼鏡,站起來朝前方書架指著說:「沒有這本,有別的。」
《傳奇莫言》,剛好裡面收錄了莫言以新加坡為引子的短篇小說《夜漁》。
和莫言餐敘,他很大方地在《傳奇莫言》書上替我簽了名,筆勢豪爽遒勁。我們談起人工智能和文學創作,莫言提到「小說配方」的組成和結果。他方頭大耳,左手戴了兩串佛珠,語調平緩親和,像似為文學說法。
經由莫言的文學「開示」,我再不介意在書店尋覓的尷尬。那是人與書真真切切的失聯與接觸,店員們的反響和應答,也成了有趣的人間風景。
2017年2月1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