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31

母語.父語.新加坡


2016417日,我以「在場.推理.漢字」為三個關鍵詞,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我的《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的新書發布會上致詞。新加坡建國至今,進入第五十一年,而我的「在場」是最近的十年。十年磨一劍,我磨出了三本書──書寫在新加坡生活與教學的散文集《北緯一度新加坡》(台北爾雅出版社出版);學者的職涯人生訪談錄《學術金針度與人》;以及運用「文圖學」視角,探析晚清至21世紀新加坡藝文與廣告的《南洋風華》,後二書皆由新加坡八方文化創作室出版。《南洋風華》還獲得了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的肯定,惠予贊助支持。
十年的耕耘,我帶著好奇的眼睛、推理的心態,用漢字敘寫,交出成績。新書發布會後,有讀友告訴我,這是一場不多見,「群賢輩至,少長咸集」的聚會,猶如我的書的標題──「跨界」。在座(和無座站立)的來賓,跨越了世代,有高齡八十多歲耆老,前上海書局的主人陳蒙志先生夫婦;也有青年大學生。有新加坡本地人;也有跨海來自台灣、大陸、馬來西亞的新居民。我想:這就是理想的華文閱讀環境,不分護照國籍,一起享受漢字表達的情思與樂趣,這樣的景況,已經在亞洲有逾千年的歷史,千年前的「國際化」,和現今的「西方化」,不遑多讓。
僅以新加坡為例,我的新書發布會盛況,令人聯想起1980年代,新加坡還未將華語視為第二語言,絕大多數的華人還能自如使用華語,甚至方言還能流通的輝煌。那時,主要汲取於台灣的文學和校園歌曲的養分,滋長了屬於新加坡本土的新華文學和新謠,書寫創作有發表的空間園地和廣大的受眾。島國的文化風景,使得甫出獄,受邀出訪的柏楊,主導編輯了《新加坡共和國華文文學選集》(1982年時報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相較於先前方修、李廷輝等人以「馬華」、「新馬華文」為題,編纂文學大系,這是第一部純粹摘選新加坡作家的作品集,研究的學者不多,我曾經在〈柏楊給新加坡的獻禮〉一文中特別介紹過。(見於我在二魚文化出版的《感觀東亞》)
當華語做為英語之外的民族語言,被稱為「母語」(Mother Tongue),和台灣以方言、族群語言為「母語」的說法恰恰相反。經常有在新加坡演說的外地學者沒能區別,高談闊論「母語」之型塑,弄得聽眾一頭霧水。教育、考試制度,以及社會職場的實際效能,造成英語的強勢,連帶華語的被邊緣化,新加坡的華文文學寫作直接受到衝擊,幾乎斷層。一位新加坡媒體界的朋友說:「新加坡有『文學社團』,沒有『文壇』。」這固然是一己之見,但也反映了對文學交流、作品對話的渴望。
1990年代,乃至新世紀以後,移居新加坡的華人加入了文學的場域,提供了來自各方的觀點。城市化的國家,藝文的消費趨勢,造成冷熱兩極的現象。華語文閱讀人口的老化和流失,使得一些活動場合只見白髮蒼蒼的長者。我鼓勵學生踴躍參與學習,親自帶他們出席,結果竟發現講者和演出的工作人員比觀眾還多的蕭條尷尬場面。
於是,自從接任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主任的職務之後,我便以「為新加坡培養華文的讀者、作者和學者」為目標。舉辦華文書展,設立華文創意寫作副修課程,邀請國際和本地的作家駐校,傳授寫作方法,為愛好文藝的大學生指點迷津。並且推動研究新加坡華文和美術,《南洋風華》一書,算是我的某種「以身作則」吧。
長期被壓抑的方言,去年(2015)由幾位南洋理工大學黃金輝傳播與信息學院的學生發起了"My Father Tongue" (我的父語)的社會運動,希望拾回快要失傳的方言,目前以使用人口較多的福建話、潮州話和粵語為主。有意思的是,熱烈響應的,大多是精通英語的「精英」份子──這是試圖和精通華語的「精華」人士溝通?還是另闢蹊徑?值得我們繼續關注。
做為「2001-2015華文長篇小說評選」的新加坡觀察委員,我以個人的經驗為例,期待我的新書發布會盛況,是新加坡華文閱讀與寫作復甦的前兆。英培安先生的新著《戲服》裡,描寫粵劇在新加坡的傳承和沒落,大量的粵語對白,可說就是「母語」和「父語」在新加坡結合的極好示範。


《文訊》368 期, 2016年6月號,頁 90-91

2016/05/25

君子的固本

台大文學院中庭

 
我在今年南大中文系第8屆畢業生的謝師宴上,用開玩笑的語氣,和學生們談蒐集「固本」。
「固本」者,新加坡對coupon的中譯也,就是折價券。
要畢業生蒐集什麼折價券?
其實,我是要和大家一起想《論語》裡的話:「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在《論語》的脈絡裡,「本」就是「孝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不過,我想用較寬的解讀,「本」是一個人的「根本」、「本心」、「本錢」…。
雖然我的研究偏向「跨學科」,我寫的書也提到「跨界」,但是我經常強調,這不是「腳踏兩條船」的遊談無根,而是先在一地立穩腳跟,然後才跨出界限。有的人可能會認為,現在的跨文化時代,「界限」是不存在的,如果這樣的話,「跨」的概念就不必談了。天空即使沒有像陸地和海洋的分界,飛行員也需要懂得航駛的線際。「跨界」是現象、是結果,而非本體,就像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在三千大千世界跨越,吸納各種生成轉化的養分,根本究竟,還是來自「一」。
我們的迷惘,往往來自崇尚無所邊際、無所束縛,拋去「前/現代式」的「中心主義」,卻在「後現代式」的混雜中失去方向。「多元」是值得肯定的,多元不排他,兼容並蓄。然而,「多元」是「包容」?還是「融合」?是二者之一?還是二者之二?
無論我們是逐經濟利益、逐生活安定、逐文化認同,往來國際間的新遊牧族群,談國家忠誠愈來愈奢侈。可是我們可不可以保有自己做為一個人的根本信念和本來初心?明白自己的追求和選擇的終極關懷?讓被薰染的心,有所清理?
我問畢業生們:什麼是各位的「本錢」?有人說是青春;有人說是知識和智慧;有人說是體重…也許在初進大學時,懵懂茫然,四年過後,多多少少累積了一點基本的「本錢」,去迎接社會的責任,或繼續深造學問,或是消耗脂肪熱量…。
所以啊,有了「固本」(coupon),是不是減省直接支付?在決定人生事業之時,能夠有一些電力和底氣?
同學們笑稱必修的「思想史」課為「很想死」。真的很難,不曉得那些死人講的是什麼?人性是善是惡又怎麼樣?他們的頭腦為什麼那麼複雜?
有時我同情學生們苦讀思想史的努力,也回想大學時上張亨老師的思想史課學到了什麼。我還挺喜歡思想史課的腦力激盪,那是在探索發揮人的無窮可能,為無知的自我找到開啟窺看人生的許多縫隙。帶著疑問,甚至「於不疑處有疑」,哲學思想的辯證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學生們的辛苦,是沒有疑問,所以不能理解古人思考出的答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還要解決古文的翻譯步驟,於是宛如「有字天書」般,生吞活剝,食不知味。
一旦想通這門課的「坎」,在老師的引導下跨越了,收穫是豐富的。我讀牟宗三、馮友蘭、勞思光、韋政通等諸家學說,以及他們的弟子論著,對映張亨老師的講課內容,感到哲學思想的詩學意境。孔門談的固然是務實的行為,孔子的「因才施教」,正是對人生文本合於各自情性的不同解讀。老莊的境界形態,則近乎天地大美。至於佛學,我當「文字禪」來讀,咀嚼再三,是宋代人說的橄欖之香。
我的「固本」,在台大畢業後還持續儲蓄和付出。「根本」、「本心」、「本錢」──我的「道」,從台大文學院的中庭小徑,走向了寶島之外,願秉所學,生生不息。

謹以此文,敬悼張亨老師(1931-2016)。

2016年6月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5/21

一個頭不夠用


 現代人仍可用漢字筆談溝通,衣若芬攝於東京國立博物館,2014年

連續兩天參加兩個講座,一場論壇,主持和致辭。聽西方的學術期刊概況,宏觀漢學研究的發展;討論唐摹本的王羲之《行穰帖》;還有《備忘錄:新加坡華文小說讀本》的新書發布會及「華語語系國際論壇」──這個五月,好多精采的活動,熱熱鬧鬧,忙忙碌碌。加上一邊還寫著研究蘇東坡書法的學術論文,還沒過完一半,就知識豐收滿滿,以為五月將盡了。
中西古今,跳越幅度好大,腦子裡急速吸進許多資訊,引發漣漪般的疑問和聯想,一圈圈擴散、擴散,快要流到頭殻外──呀!一個頭不夠用啦!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有一些絕世的特殊藏品,我曾經在2000年造訪,當時承蒙孫康宜教授接納,我在耶魯大學從事短期研究。為了一窺存世時代最早的宋代王洪「瀟湘八景圖」,我從耶魯大學所在的New Haven到普林斯頓大學,一日來回。時間緊張,精神也緊張,在紐約中央車站、賓州車站和Port Authority之間轉換,小小迷路,終於抵達久仰的普林斯頓大學。當兩幅長卷的王洪「瀟湘八景圖」展現在我面前,疲態全消,不知不覺完全投入山水神遊之境。
當天晚上,在張充和老師家,張老師聽說我去普林斯頓看畫,說:「『瀟湘八景圖』嘛!我這裡也有的。」那是明代孫枝畫,張鳳翼題寫的「瀟湘八景圖」冊頁,其中「煙寺晚鐘」和「漁村夕照」就懸掛在張老師家的客廳。
因著普林斯頓大學柯馬丁(Martin Kern)教授到新加坡,我主持他談王羲之《行穰帖》的講座,憶起十多年前與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的一面之緣。本來以為這個「高古」的主題,可能難以引起大眾的興趣,感謝南大孔子學院的同仁協力合辦,聽眾擠滿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的五樓講廳!
柯馬丁教授展示了全卷300多公分的《行穰帖》圖像,本來只有兩行,15個字,9公分寬,24.4公分高的唐人摹本,被宋徽宗、乾隆皇帝的鈐印,以及董其昌、張大千等人的題跋,賦予了這幅作品綿延千載的歷史與生命。柯教授說:「《行穰帖》美如蒙娜麗莎,可是沒有人會在蒙娜麗莎上寫字蓋章,蒙娜麗莎沒有長遠的歷史。」這也是我在課堂上和同學們說的:「中國書畫是可以一直延伸的文本。」
在一個多小時的討論環節,我見識到了臥虎藏龍的新加坡。我在417日《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的新書發布會上,以「在場」、「推理」、「漢字」為三個關鍵詞,談論我的新加坡探索。王羲之雖然不在現場,但是那被趙孟頫評為「雄秀之氣」的筆蹟,即使是摹本,也不妨欣賞。既然這件作品存有很多值得深究的問題,連那15個字都還不能全部確定釋文,大家同來推理──漢字之美、漢字之奇,盡在其中。
於是,文物保護專家、書法家、收藏家、藝術推廣者、大學教授等等,參與了活躍的探討,以至於超過了預定的時間。我將講座結束之後,才想起來不及把致贈給柯馬丁教授的禮物呈上,真是不好意思。
「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近年也是熱火朝天,好多朋友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曾經在〈新華文學有個家(收在我的散文集《Emily的抽屜》)一文裡,概括「華語語系文學」為區別「中國文學」而出現的情況。
其實,如果為了符合世界的華文創作不拘限於中國和華族的現象,我更樂於使用「漢字文學」一詞。「華語語系」的Sinophone是借用語言學概念自創的字,卻又不受語言學規範,容易為人詬病理論不夠健全。漢字寫作憑藉的是方塊字,而不是語音拼寫,「漢字文學」不僅具體呈現表述工具的共通性,漢字在東亞更有超過千年做為中國、韓國、日本(及琉球)、越南共同書寫媒介的歷史事實;經由筆談,即使官話、方言、諸國漢字發音不同,溝通並無阻礙。2014年我在東京國立博物館,還看到服務人員面前擺了「請筆談」的板子哩!
「漢字文學」比「中文(華文)文學」還適於含括古典和當代。無論簡體字還是正體字,我們寫的都是漢字。天涯海角,執筆還是打字,當你把一個個方塊字組合編織如錦緞,那是可以穿越到古代,又能橫跨洲際的「漢字文學」。
一個頭不夠用,有興趣的朋友們,歡迎一起來想想,「漢字文學」的提法是不是很有意思呢?

(20165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05/07

蓬瀛戲弄

曾永義教授和台灣戲劇名角(衣若蘭攝)


隨著《楊妃夢》第四齣「馬蒐悟夢」的劇情穿越時空而來,我的思緒,也隨著唱詞和曲音穿越時空而去,到1980年代。一個徜徉於台北「青年公園」的中學女生,在十數個戲台前盡情觀賞歌仔戲、布袋戲等各種民俗演藝,認識了「曾永義」老師的大名。
我的高中語文老師之一──林杏音老師,是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從林老師談「課外文學」,得知了研究《詩經》的裴溥言老師、研究哲學的陳鼓應老師。雖然心嚮往之,但是以那時的平常成績表現,總是在及格邊緣的數學,讓我自覺不敢妄想進入杜鵑花城就讀。
好運氣不必太多,一次關鍵的「臨門一腳」,紮紮實實的考試,將我「踢」進了台大,轉瞬十二年,直到獲得博士學位。
大學三年級時,被選為中文系學會會長,和幾位也喜歡舞文弄墨的同學,為校園的風景繪畫桌曆寫詩,這竟是我最初「題畫」的經驗。這一套校慶紀念的桌曆,我手邊已無留存,友人在網路上看到了,轉知予我。再讀自己青澀的字句,像是望著自己遠去的背影。一首題作〈印象〉的小詩,為台大的校地之一,溪頭的孟宗竹林而寫:
只是一種假設
自你曾去的地方
我來
循著深邃的
路的眼神
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青春美好的歲月,痛快玩樂讀書。這次為慶賀恩師曾永義教授七十五歲壽誕,回到母校參加「曾永義先生學術成就與薪傳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的場地,正是過去的研究室。多少回穿過中庭草地,那株林文月老師筆下的印度黃檀屹立如故,歷史的深度和文化的厚度,包容了我們的不羈狂放。
曾經有研究生注意到,我是南大中文系上唯一從本科到博士都在同一所大學就讀至畢業的老師。我說:「『轉益多師』固然能增廣學習的幅度;然而,人文學的師承脈絡也很重要。專精一致,把老師的功夫接續下來,再推擴繁衍,青出於藍,未嘗不是一種安身立命。」
白天開學術會議,晚上看演出,都是曾老師編的戲曲。首晚是七齣精選的折子戲:《楊妃夢》、《牛郎織女天狼星》、《射天》、《慈禧與珍妃》、《孟姜女》、《鄭成功與臺灣》、《李香君》,京戲、崑曲、豫劇;曹復永、唐文華、王海玲,名角匯演,極盡耳目聲色之享受。第二天晚上是全本的崑劇《梁山伯與祝英台》,家喻戶曉,被曾老師稱為「民族故事」的傳奇,被賦予了新的詮釋:積極主動的祝英台,追求幸福的勇氣,頗有當代之風。
包括曾永義老師和王安祈老師,幾位台灣戲曲研究的學者近十餘年陸續投入了劇本的創作,佳構連連。今年在新加坡華藝節,看王安祈老師率領國光劇團演出的《百年戲樓》,更感傳承與創新之不可偏廢一端。強調創新,不可無根,否則亂無章法,七拼八湊。不可客氣地說,這種掛「開創」之名,胡賣「新鮮肉」的戲法還為數不少。
蘇州大學周秦教授為曾永義老師的劇本譜曲,將五本崑劇合為一集,取古代海外仙山「蓬萊」、「瀛洲」之名,簡言為「蓬瀛」,又喻指台灣,書稱《蓬瀛五弄》,蓋古樂曲也叫「曲弄」。我借用《蓬瀛五弄》,拙文〈蓬瀛戲弄〉,呼應王安祈老師說的──認真「玩」;「戲弄」本也是唐代的一種演出形式,任半塘先生大作《唐戲弄》是一例。
研究戲曲的會議熱鬧活潑,周秦教授一邊發表論文一邊唱將起來,末尾還擫笛,命千金周南演唱今年十二月即將推出的曾老師新戲《蔡文姬》片斷,大家聽得如痴如醉,欲罷不能。
如果有人再問我:「學文學藝術有什麼用?」我願意以這〈蓬瀛戲弄〉告訴諸君,文學藝術是上天的恩賜,人間的福報。仙樂飄飄處處聞,一生玩不夠,代代有乾坤。


2016年 5月 7 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