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文學院中庭 |
我在今年南大中文系第8屆畢業生的謝師宴上,用開玩笑的語氣,和學生們談蒐集「固本」。
「固本」者,新加坡對coupon的中譯也,就是折價券。
要畢業生蒐集什麼折價券?
其實,我是要和大家一起想《論語》裡的話:「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在《論語》的脈絡裡,「本」就是「孝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不過,我想用較寬的解讀,「本」是一個人的「根本」、「本心」、「本錢」…。
雖然我的研究偏向「跨學科」,我寫的書也提到「跨界」,但是我經常強調,這不是「腳踏兩條船」的遊談無根,而是先在一地立穩腳跟,然後才跨出界限。有的人可能會認為,現在的跨文化時代,「界限」是不存在的,如果這樣的話,「跨」的概念就不必談了。天空即使沒有像陸地和海洋的分界,飛行員也需要懂得航駛的線際。「跨界」是現象、是結果,而非本體,就像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在三千大千世界跨越,吸納各種生成轉化的養分,根本究竟,還是來自「一」。
我們的迷惘,往往來自崇尚無所邊際、無所束縛,拋去「前/現代式」的「中心主義」,卻在「後現代式」的混雜中失去方向。「多元」是值得肯定的,多元不排他,兼容並蓄。然而,「多元」是「包容」?還是「融合」?是二者之一?還是二者之二?
無論我們是逐經濟利益、逐生活安定、逐文化認同,往來國際間的新遊牧族群,談國家忠誠愈來愈奢侈。可是我們可不可以保有自己做為一個人的根本信念和本來初心?明白自己的追求和選擇的終極關懷?讓被薰染的心,有所清理?
我問畢業生們:什麼是各位的「本錢」?有人說是青春;有人說是知識和智慧;有人說是體重…也許在初進大學時,懵懂茫然,四年過後,多多少少累積了一點基本的「本錢」,去迎接社會的責任,或繼續深造學問,或是消耗脂肪熱量…。
所以啊,有了「固本」(coupon),是不是減省直接支付?在決定人生事業之時,能夠有一些電力和底氣?
同學們笑稱必修的「思想史」課為「很想死」。真的很難,不曉得那些死人講的是什麼?人性是善是惡又怎麼樣?他們的頭腦為什麼那麼複雜?
有時我同情學生們苦讀思想史的努力,也回想大學時上張亨老師的思想史課學到了什麼。我還挺喜歡思想史課的腦力激盪,那是在探索發揮人的無窮可能,為無知的自我找到開啟窺看人生的許多縫隙。帶著疑問,甚至「於不疑處有疑」,哲學思想的辯證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學生們的辛苦,是沒有疑問,所以不能理解古人思考出的答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還要解決古文的翻譯步驟,於是宛如「有字天書」般,生吞活剝,食不知味。
一旦想通這門課的「坎」,在老師的引導下跨越了,收穫是豐富的。我讀牟宗三、馮友蘭、勞思光、韋政通等諸家學說,以及他們的弟子論著,對映張亨老師的講課內容,感到哲學思想的詩學意境。孔門談的固然是務實的行為,孔子的「因才施教」,正是對人生文本合於各自情性的不同解讀。老莊的境界形態,則近乎天地大美。至於佛學,我當「文字禪」來讀,咀嚼再三,是宋代人說的橄欖之香。
我的「固本」,在台大畢業後還持續儲蓄和付出。「根本」、「本心」、「本錢」──我的「道」,從台大文學院的中庭小徑,走向了寶島之外,願秉所學,生生不息。
謹以此文,敬悼張亨老師(1931-2016)。
2016年6月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年6月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1 則留言:
感謝衣先生的分享
張亨老師上課的音容,宛若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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