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17

Emily的抽屜

這個世界上,先有了創作文學的衣若芬,然後才有了研究學術的衣若芬,而無論是創作文學或是研究學術,我都在不斷的嘗試發現自我與解答困惑,探觸宇宙人生的無盡之謎。
我在曾經任職的台灣學術機構網頁個人簡介裡,如此介紹過自己。有同行問我:「為什麼要強調妳原先是搞創作的?」言下之意,我猜,有兩層想法:一,中文系出身的,誰不會舞文弄墨呢?沒必要「自誇」。二,既然靠研究學術吃飯,不值得提自己過去的作家經歷。況且,很可能被認為不專業而受輕視。
是的。在取得博士學位之際,我已經出版了小說《踏花歸去》、極短篇小說《衣若芬極短篇》、散文《青春祭》。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受老師鼓勵投稿學校刊物,一路寫到博士論文完成,除了時間不能好好分配,我還未認真想過「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會有什麼衝突。
後來我得知自己進學術機構的審查過程,有評審說:「衣若芬是作家。」質疑我是否夠資格成為專職的學術研究者。我任職後,主管提醒我:「這裡不是培養作家的地方,研究室裡寫的是學術論文。」我點點頭。
我很認份地想把研究工作做好,文學創作是能做不能說的偷情。像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1830-1886)把詩文祕藏在抽屜裡,我的抽屜裡塞了滿足私慾的文字。我沒有違背對主管的承諾,在研究室寫作讓人心虛不寧。窗外的台北南港四分溪時有白鷺鷥掠過,很容易讓人聯想「西塞山前白鷺飛」的愜意。「那裡的圖書館是天堂。」一位美國學者向我回憶道。我卻偏要從桃花源轉向滾滾紅塵,飽啖人間煙火。
回家和小孩玩「比賽誰先睡著」的遊戲,先贏了的孩子半夜醒來,問我:「妳今天不乖嗎?被老師罰寫很多功課嗎?」我親親他的小臉,說:「我就是老師呀!我寫的是我的功課。」
這是對學術工作零加分的功課,在職場和家庭的隙縫裡,可還容得下寫作的空間?為什麼明明很累了,我的腦子還不能不去想寫作?寫著寫著,卻不敢發表,怕被指責「不務正業」。Emily的抽屜裡,滿是禁錮與釋放的矛盾─早過了文藝少女的做夢年齡,妳的人生還幻想什麼?
一天,我的妹妹寄來電郵,題目是「筆中精靈」。她說:「關於寫作,我們身邊俗人真多,我想你比我還不在意他們眼光。才不要讓這些俗人牽制我們的生活品質與生命規劃。寫不寫都有人會閒言閒語。鍾理和窮到老婆得到山上偷林務局的木材去賣,他還是照寫。鄧雨賢連上廁所都在想他的樂曲。上帝賦予人天生的才華,就不會或不能讓這些才華休息。」
我含淚讀著她的文字,我知道,我的筆不必、不該、不能、更不願停了。
2006年,我的人生有了未料的轉折,飛到了南洋島國新加坡。隔年,《聯合早報》找我寫專欄,等於督促我把寫作放在生活裡必須的位置。隨著《聯合早報》網路版在大陸的眾多點閱,我的文章在網路上被多次轉貼,一些讀者向我探聽是否在學術論著之外,也在大陸出版散文集。
機會在加拿大溫哥華機場降臨。南京大學張伯偉教授當面告訴我,2014年「南大」中文系慶祝百年,他打算策畫學者隨筆叢刊;我任教的南洋理工大學也簡稱「南大」,同年滿10歲。我們一邊等著飛往維多利亞的航班,交談著對兩所「南大」的深情。
於是張伯偉教授的《讀南大中文系的人》,以及我的《Emily的抽屜》便成為向兩所「南大」中文系祝賀的獻禮。
在等待《Emily的抽屜》出版審查的過程中,台灣二魚出版社也向我邀約出書,我挑選有關東亞行旅、文化觀察的文章,輯為《感觀東亞》一書。沒想到《感觀東亞》後來居前,率先面世。不期而然,2014年我出版了兩本散文集,在海峽兩岸。
現在,Emily的抽屜打開了一些,歡迎各位來一窺抽屜裡,一個徘徊女子的喜怒哀樂。

(2015年2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02/05

老大有代誌



學生喜歡叫他「老大」,親切、隨和,有時有些無厘頭。
我們好像是同一年開始在南大教書,用平均一年說不到一句話的頻率彼此知道彼此。偶爾從學生那裡聽到老大長老大短的零言碎語,像聽故事一樣,老大黃凱德是「活著的口傳人物」,在我的校園生活裡。
老大上課喝咖啡。」
「老大是假台灣人。」
「老大愛夏宇。」
「老大家的馬桶壞了。」
而我也從沒有感到什麼遺憾或欠缺,如果認識一位作家最好的方式是讀他的作品,我在南大中文系首辦的書展買到了他的《代誌》,就著研究室的黃昏雨窗讀完,我想,我仍然會讓飄進我耳朵裡的老大長老大短繼續出入。
2004年青年書局出版的《代誌》,用的是福建話「事情」的意思。寫作本來就在敘事,《代誌》裡沒有驚天動地的事情,像一個混度假期的男孩蹲在水溝邊看,水溝有時乾涸有時盈滿,有時倒映模糊的,不知是臉龐還是天上的雲影。水溝裡可有泥鰍?可有蝌蚪?還是發臭的腐鼠爛葉?他拿著一根枯枝,撥撥弄弄,翻攪記憶與幻想─做過的別人的夢,聽來的自己的傳說,蹲著蹲著,日日月月,就到了三十歲。
預曉會死亡的愛情,會磨蝕輪廓的事物,不斷嘗試的翻攪和書寫,黃凱德出版過散文集、詩集、小說、閱讀評論,被殷宋瑋稱為「文體家」;柯思仁認為他是「隱藏得最為深沈与神秘的瑰寶」。林高、懷鷹等資深作家對他的析解和期許,對照他的我行我素和率直任性,這是年輕人崇拜的老大魅力吧。
年初開始,老大有「代誌」,他成為南大中文系的駐校作家。他自問:「以你的美學和人生的品性及態度而言,為何會願意接受所謂駐校作家這樣有為和嚴肅(甚至有點可笑)的頭銜身份,難道不覺得有點虛偽諂媚嗎?」
我笑了,如同他的作品,不按「一般」的方式對待世間;不依「正常」的情形回應外界,他總有出奇的,也是駐校作家被渴求的創意。
黃凱德之前的南大中文系駐校作家蘇童告訴我:「作家是個體力活兒。」我很有同感。我談到村上春樹以馬拉松鍛練身體和意志力,藝術創作是身心靈的工作。生理的狀態直接影響書寫,失去生命動力的作家不得不停筆;或者說,不得不停筆的作家於是失去了生命的動力,比如川端康成。
後來我遇到了另一位以作品詭譎著名的作家,我向他請教寫作的種種。他自豪地說:「坐下來就寫,不加思索,像自動書寫一樣。」國外已經有以他為對象的研究會,可見他受重視的程度。
本來打算聽他演講,我心想:不世出的天才能教會我什麼?我怎麼學,也自動書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的。
我把聽天才作家演講的時間用來再翻看《代誌》和蘇童的《黃雀記》,從頭想想「敘事」的操作性。蘇童說他不大關心讀者,不大受讀者影響。黃凱德字裡行間的曲折與斷裂則展示了對讀者的開放和對寫作的自覺。他借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概念,思索蔣勳的作品:
…已經外延到了完全揚棄傳統及現代的閱讀,進入「可書寫文本」(scriptable text)更深一層的詮釋階段? 我們又應該如何在汲汲追取虛構與現實的小說規律的夾縫裡注入散文的不羈和詩的氣質?
「散文的不羈和詩的氣質」正是《代誌》裡小說形式溶注的元素,是有別於「可閱讀文本」(readable text)的動態呈現。〈還在〉這篇文章裡,透露他的反思:
身為一個敘事者頹然放棄線性敘述的可能性。
我還在那裡。即將快樂起來的念頭還在。我們稱之為虛假的敘事策略的母題還在。
是他的選擇讓語言文字延伸自我,探向更多未知,很高興見他傳授不甘平凡而源源湧出的創意給學生們。他即將有新書出版的計畫,願新加坡的文學園地裡,他一直「還在」。
老大,馬桶修好了,繼續幹活囉。

2015年 2月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