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先有了創作文學的衣若芬,然後才有了研究學術的衣若芬,而無論是創作文學或是研究學術,我都在不斷的嘗試發現自我與解答困惑,探觸宇宙人生的無盡之謎。”
我在曾經任職的台灣學術機構網頁個人簡介裡,如此介紹過自己。有同行問我:「為什麼要強調妳原先是搞創作的?」言下之意,我猜,有兩層想法:一,中文系出身的,誰不會舞文弄墨呢?沒必要「自誇」。二,既然靠研究學術吃飯,不值得提自己過去的作家經歷。況且,很可能被認為不專業而受輕視。
是的。在取得博士學位之際,我已經出版了小說《踏花歸去》、極短篇小說《衣若芬極短篇》、散文《青春祭》。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受老師鼓勵投稿學校刊物,一路寫到博士論文完成,除了時間不能好好分配,我還未認真想過「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會有什麼衝突。
後來我得知自己進學術機構的審查過程,有評審說:「衣若芬是作家。」質疑我是否夠資格成為專職的學術研究者。我任職後,主管提醒我:「這裡不是培養作家的地方,研究室裡寫的是學術論文。」我點點頭。
我很認份地想把研究工作做好,文學創作是能做不能說的偷情。像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1830-1886)把詩文祕藏在抽屜裡,我的抽屜裡塞了滿足私慾的文字。我沒有違背對主管的承諾,在研究室寫作讓人心虛不寧。窗外的台北南港四分溪時有白鷺鷥掠過,很容易讓人聯想「西塞山前白鷺飛」的愜意。「那裡的圖書館是天堂。」一位美國學者向我回憶道。我卻偏要從桃花源轉向滾滾紅塵,飽啖人間煙火。
回家和小孩玩「比賽誰先睡著」的遊戲,先贏了的孩子半夜醒來,問我:「妳今天不乖嗎?被老師罰寫很多功課嗎?」我親親他的小臉,說:「我就是老師呀!我寫的是我的功課。」
這是對學術工作零加分的功課,在職場和家庭的隙縫裡,可還容得下寫作的空間?為什麼明明很累了,我的腦子還不能不去想寫作?寫著寫著,卻不敢發表,怕被指責「不務正業」。Emily的抽屜裡,滿是禁錮與釋放的矛盾─早過了文藝少女的做夢年齡,妳的人生還幻想什麼?
一天,我的妹妹寄來電郵,題目是「筆中精靈」。她說:「關於寫作,我們身邊俗人真多,我想你比我還不在意他們眼光。才不要讓這些俗人牽制我們的生活品質與生命規劃。寫不寫都有人會閒言閒語。鍾理和窮到老婆得到山上偷林務局的木材去賣,他還是照寫。鄧雨賢連上廁所都在想他的樂曲。上帝賦予人天生的才華,就不會或不能讓這些才華休息。」
我含淚讀著她的文字,我知道,我的筆不必、不該、不能、更不願停了。
2006年,我的人生有了未料的轉折,飛到了南洋島國新加坡。隔年,《聯合早報》找我寫專欄,等於督促我把寫作放在生活裡必須的位置。隨著《聯合早報》網路版在大陸的眾多點閱,我的文章在網路上被多次轉貼,一些讀者向我探聽是否在學術論著之外,也在大陸出版散文集。
機會在加拿大溫哥華機場降臨。南京大學張伯偉教授當面告訴我,2014年「南大」中文系慶祝百年,他打算策畫學者隨筆叢刊;我任教的南洋理工大學也簡稱「南大」,同年滿10歲。我們一邊等著飛往維多利亞的航班,交談著對兩所「南大」的深情。
於是張伯偉教授的《讀南大中文系的人》,以及我的《Emily的抽屜》便成為向兩所「南大」中文系祝賀的獻禮。
在等待《Emily的抽屜》出版審查的過程中,台灣二魚出版社也向我邀約出書,我挑選有關東亞行旅、文化觀察的文章,輯為《感觀東亞》一書。沒想到《感觀東亞》後來居前,率先面世。不期而然,2014年我出版了兩本散文集,在海峽兩岸。
現在,Emily的抽屜打開了一些,歡迎各位來一窺抽屜裡,一個徘徊女子的喜怒哀樂。
(2015年2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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