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奈良秋景 |
夏志清遺漏了的,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捕捉了的,1980年代以來,一波又一波的「蕭紅熱潮」,已經有數十部蕭紅傳記、評傳和研究專著的藝文界、學術界,可能會在這兩年登上頂峰,如果我們相信影視媒體的傳播力和影響力大於書籍的話。
接連著有兩部以蕭紅的一生為題材的電影上映─霍建起執導的「蕭紅」,以及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該是華語電影史上少見的現象。或許,應著夏志清的那句話,張愛玲下來就是蕭紅了。加上方興未艾地圍觀「民國範兒」,比張愛玲境遇悲慘、情路坎坷、英年早逝,生死於1949年前的民國女作家,正是當下消費的好對象。
個人傳記式的電影「蕭紅」,塑造了「懷孕也好、病危也好」,接近她、了解她的男人都會愛上她的「文學洛神」蕭紅。「黃金時代」則引用1936年蕭紅寫給男友蕭軍的信: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沈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沈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
所以,「黃金時代」不是民國、不在中國,是在蟄身的東瀛,一個自我囚拘的籠子裡。
也可以說,蕭紅31年的人生,就是在掙脫被家庭和傳統桎梏的籠子,飛到以愛情為名的另一個籠子,繼續束縛。
兩部電影都是倒敘式的手法,「蕭紅」從女作家臨終前在戰亂淒惶的香港,向照料他的仰慕者駱賓基回顧自己的一生。「黃金時代」仿照口述歷史的方式,讓蕭紅周邊的友人從各自的觀點和接觸經驗談他們所知道的女作家。前者是文藝愛情片;後者是模擬紀錄片。對於不大認識蕭紅的觀眾,前者較容易親近,看為婚戀自主而離家出走的女主角,與自己曾經拒絕的未婚夫同居懷孕,後來被拋棄,再和男作家蕭軍同居,產下一女後送人撫養。蕭軍的不忠讓蕭紅心碎,經魯迅協助,東渡日本靜養寫作。返國後正值對日抗戰,與粗獷的蕭軍個性相反的端木蕻良打動了蕭紅,兩人結婚,蕭紅產下與蕭軍生的兒子,兒子離奇夭折。蕭紅和端木蕻良避難香港,最後孤孑病故於斯。
「黃金時代」適合偏愛解析的蕭紅讀者,旁徵博引,考察史實的探求傾向,雖然謎團沒有答案。導演剪去了蕭紅的情愛糾葛戲,大篇幅鋪陳魯迅之愛才,蕭紅對魯迅的崇拜和思念。
魯迅和蕭紅是否有曖昧關係?許廣平如何無奈地包容他倆?我不能多說。我猜想,魯迅對蕭紅的關懷,是由於她活生生是易卜生《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裡摔開家門,出去追尋自我的「娜拉」。1923年魯迅演講過〈娜拉走後怎樣〉,指出了娜拉的下場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他說:「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蕭紅困於經濟,魯迅鼓勵她寫作維生,她經常寫寒冷與饑餓,那是深刻的身體感受,她在愛情的美夢裡不能掩藏的現實。
有了稿費和版稅的蕭紅,在信裡對蕭軍說:「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蕭紅恐懼什麼呢?是慣於不安而擔心眼前的平安是虛幻?是害怕這平安終究是在籠子裡,自己沒有勇氣飛出去?
電影「蕭紅」的英文片名是Falling Flower,用的是端木蕻良說的:「落花無語對蕭紅」。我要說,花落了,化為泥,今年不是去年花。蕭紅最好是呼蘭河邊的一株樹,即使柔弱,秋風起時落葉飄舞,紅紅火火,每一片都不甘心死亡,想飛到世界的牢籠之外。
(2014年11月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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