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30

大聲告訴他



(東京大學校園秋景)

先是像電車從床下經過,晃了一下。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四周漆黑一片。
搖動又開始!我趕緊坐起身─地震!
走廊的燈光從門底細縫流進來。我拉攏了睡衣的前襟,床持續搖著,該立即衝出去逃生?還是收拾「細軟」?
經歷過日本2011311大地震的台灣友人,每次再遊日本,都會在床頭擺一個「地震包」,裡頭裝了一瓶水、手電筒、簡單的藥品、餅乾、保暖巾和錢等等東西。我一點危機意識沒有,以為死生由命,想不到在離開東京前的子夜,被地震嚇醒了。
打開房間的電燈,屋外還是靜悄悄,看來不必太緊張,沒有鄰人奪門而出。我披上外套在玄關踱步,地震應該平止了吧?
還有11個小時要飛離這裡。
我躺回床上。床的左上方是櫥架,約占床板五分之一的空間。如果我朝著左側睡,或是沒留心翻身滾到左邊,就正睡在橱架底,萬一橱架震倒,就直接砸落在我身上!
這樣憂慮著,只往床的右緣躺,甚至朝右側睡,不敢隨便亂動。僵直似的,挨到天亮。
離開東京後的第二天,旅途積壓的疲勞、沈重的行李,加上之前僵直的睡姿,後遺症全都附身了。我是被什麼點了穴嗎?動彈不得,連翻身都難,從頸部到肩膀到背後,稍一挪動,疼痛不已。
我平視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的骨頭像是推撐不開的傘,悶痛。
舉起手臂想扯開被子,不行。我,稍一用力便痛痛痛…
那是上星期我在公園欣賞銀杏黃葉和楓紅秋景時,那些被看護推出來曬太陽的老人家狀態呀。
那些老人家,有的躺在病床上,床架下還有呼吸器和幫浦。有的坐著輪椅,膝蓋鋪毛毯,雖然天氣挺溫暖,他們還是戴著絨絨的帽子和大口罩,露出不知是睜開還是閉著的眼睛。他們,看不出性別和年紀。人,老到面目和身體都模糊了。
推他們出來的看護,大部分是中年婦女,她們一直朝老人家說話,或是附在耳畔;或是蹲在輪椅旁,大聲說個不停。
友人問我:「他們聽得到嗎?」
我聳聳肩─誰曉得呢?他們都沒反應,可能他們的看護也不確定吧?
「他們這樣,是不幸?還是幸運?」走出公園,友人還惦念著。
樂觀的我,很肯定地說:「連知覺有沒有都不明,有人還在身邊不停對你說話,不是很幸福嗎?至少,不會成為孤獨的屍體…。」
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的電影「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兩位照顧植物人的男看護,超出常人理解的情感,挑戰了我們對愛情與倫理的想法。其中一位照顧因車禍意外昏迷的芭蕾舞舞者,和她說話,為她按摩,傾慕她的美麗。鏡頭前那白皙的胴體,渾圓的乳房,彈性飽滿的肌膚,難以連結「腦死」的想像。男看護認為自己和這個睡美人有很好的「溝通」,即使她從未回應。
但是,這不可以是愛嗎?不可以滿足於自己全心全意的付出,不在乎回報,毫不懷疑幸福感就在「也許和你沒關係的愛你」嗎?
電影裡動人的歌曲「鴿子」,唱著一隻傷心的鴿子清早在一棟寂寞的小屋唱歌,鴿子堅定的靈魂,等待離去的女孩回來。「咕咕嚕咕咕,鴿子啊。咕咕嚕咕咕,別哭啊。…石頭不懂得,石頭不懂得愛情。」
石頭遍地,鴿子飛去了。我等著被解穴。
公園裡「大聲告訴他」的看護們,悉心維持病人的呼吸和心跳。秋光如許,被病床和輪椅輾過的銀杏黃扇葉,依然柔軟。
友人後來告訴我,我經歷的子夜地震「只有」三級,這種規模對日本和台灣都「習以為常」。在沒有地震的國家住久了,已經遺忘了地震的感覺,我的疼痛,真沒意思訴說了。

2013年12月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3/11/22

八境台上說八景


(江西贛州八境台上遠眺章貢二水匯流)

(八境台旁,孔宗翰像)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鄭重聲明:并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沈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志,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鐘」、「古池好水」之類。──魯迅

192522日,《京報副刊》第49號上刊登了胡也頻寫給編者孫伏園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提及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並且再三嘆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魯迅頗不以為然,寫了〈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回應,文中痛陳中國人一味求全的「十景(八景)病」,即使雷峰塔倒掉了,「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
現在,西湖旁邊矗立金碧輝煌的新雷峰塔,印證了魯迅的遠見。新雷峰塔的美感如何,且不去說它,就說魯迅嫌惡的「十景病」,不但咱們中國屢屢「發作」,鄰近的日本和韓國也不能「倖免」。
仔細讀魯迅的文章,可以明白魯迅並非反對各種地方景觀建設,而是批評沒有創意的「互相模造」,以及盲目迷信,對雷峰塔「奴才式的破壞」。雷峰塔是「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標誌,南宋時代形成的「西湖十景」則是受到北宋「瀟湘八景」的影響;再往前推,蘇軾寫的〈鳳翔八觀〉,以及為曾任虔州(今江西贛州)太守的孔宗翰題寫的「虔州八境圖」,都是淵源。
孔宗翰(?-1088)為孔子第46代孫,他主持了虔州城牆的翻新工程,將原來的土城牆修築為石磚城牆,加強了水利和軍事功能,並在章江及貢江合流附近的城上建造石樓。石樓既可以加強鞏固城牆,抵禦江洪,還可以登高眺望,遠觀兩江匯聚的美景。
「虔州八境圖」畫的就是在石樓上欣賞到的風景,包括石樓本身、章貢台、白鵲樓、皂蓋樓、鬱孤台、馬祖岩、塵外亭和空山(今稱峰山)。孔宗翰於北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接替蘇軾知密州(今山東諸城),並出示所繪的「南康八境圖」請蘇軾題詠。蘇軾交接過任務,便帶著「南康八境圖」到了徐州。在徐州忙著應付水災,蘇軾與百姓共同修堤抗洪,過了兩年(1078),才把舊名「南康」改成「虔州」,寫了「虔州八境圖」詩八首。
在詩前的引文裡,蘇軾自問自答,替孔宗翰解釋為什麼稱「八境」。「虔州八境圖」畫的是石樓上看到的景致,環繞周圍東西南北的樓台山岩,其實只有「一境」。然而,就像太陽一日三變,早晨、中午和傍晚相異,天上並沒有三個太陽。我們在寒暑、朝暮、晴雨等等不同的狀況下,坐與立的視角不同,哀樂喜怒的心情產生變化,「境」就不只有「八」,而是以「八」來概括了。
蘇軾又補充說:「八」是出於「一」,山川地理、陰陽五行、文學藝術都是從「一」衍生出來的。這讓我想到伏羲氏的「一畫開天」,八卦取象,代表天地的八種現象,「八境」、「八景」的「八」,有數理上的意義。
「八景」的「景」,本來指日光,和蘇軾舉的太陽例子相通。「景」後來有「風景」的意思。「八景」的說法比「八境」廣泛,發展出「十景」、「十二景」多種,像「雷峰夕照」一樣,「地點」加上「景色」,四個字一組的景觀名稱。
魯迅不喜歡「八景」的因襲守舊,這是挑戰文化傳統的省思。站在八境台頂樓,舉目暢遊,氣象開闊。拂著八境台的秋風,我想,即使「八景」是一種文化老成的「病」,醫治這「病」的,還是文化─新鮮的、自由的、活活潑潑的文化。

(2013年11月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3/11/01

一塊宋磚


江西贛州「熙寧二年」銘文城磚

研究宋代文學,江西是令人心靈嚮往的地方。宋代江西人文匯萃,歐陽脩、晏殊、王安石、黃庭堅、姜夔、文天祥…都是江西人,就連理學家朱熹,祖籍徽州婺源,今也屬江西。南宋文學史上頗具影響力的「江西詩派」詩人,雖然未必皆為江西籍,但是詩派的盛名已經遠播韓國,形成「海東江西詩派」。
今日的江西和中國其他省份一樣富庶繁榮。在贛州開宋代文學會議,得償造訪江西的宿願。從贛州黃金機場乘車前往會場,沿江的高樓大廈裝飾了華麗的彩燈,點綴得夜景璀璨。才參拜過長崎興福寺,觀覽過寺內的「三江會所」,知道那是旅日的江西華僑,自稱歐陽脩後裔的歐陽雲台在17世紀捐地建寺,過不了幾天,我就來到章、貢二江匯注入贛江的三江城市,感受了三江之美。
參加宋代文學研討會十多年,此次我被邀請坐上主席台,在開幕儀式之後的「大會發言」發表論文,以電腦簡報向全場兩百多位學者專家介紹我的研究成果,覺得十分榮幸。
會議結束後,主辦單位贛南師範學院帶領與會學者們考察贛州文化,登上據說是中國現今唯一還在發揮實際功能的古城牆,遊覽「八境台 」和「鬰孤台」等名勝。八境台下的城牆角落,一方「熙寧二年」陽印銘文的城磚深深吸引了我,使我不忍離開。
北宋神宗熙寧二年,西元1069年,王安石擔任參知政事,開始施行變法改革。熙寧新政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遠離京師,當時稱為「虔州」的南方一隅,發生了什麼事呢?
宋磚旁邊有「乾隆伍拾壹年城磚」陰刻銘文的磚塊,還有人找到明代嘉靖十三年和「民國四年重修」等銘文的城磚,夾雜錯落於無文字的城磚之間,彼此堆砌相連,共同構組現在的城牆。熙寧宋磚的四個大字飽滿豐厚,和乾隆清磚的剛健勁挺大異其趣。
有遊客懷疑這宋磚是假的,說:「幾百千年了,怎麼還這麼完整?」
旁邊的人說:「假造一塊宋朝城磚幹啥咧?」
懷疑的人接著說:「哪可能宋朝的磚還留到現在?」
又有人說:「哪朝的磚不都一樣?卡在那裡搬不走的。」
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參觀的隊伍已經走進階梯上的八境台,我帶著疑惑,趕緊跟上。
贛州之行結束,遠赴加拿大開會,那一方宋磚好像始終在我心頭放不下。即使沒有祕密,我想,至少它是有故事的。
連一塊磚頭也想追根究底,這是我的「職業病」了。
我的博士學位論文是《蘇軾題畫文學研究》,我曉得「八境台」就是蘇軾為孔宗翰(?-1088)題寫「虔州八境圖」裡的第一景─「石樓」。「虔州八境圖」是孔宗翰治理虔州的繪畫紀錄。他任虔州太守,眼見城北章江和貢江合流之處水勢洶湧,經常成患,便「伐石為址,冶鐵錮之」,將不堪一擊的土城牆改建為穩固的石城牆,並加入熔化的鐵水強鑄,締造了今日贛州城牆的基本規模。
近年網絡和媒體討論城市水患問題,贛州至今仍在使用的宋代下水道─「福壽溝」,900多年來還在發揮有效的排水功能,這都要歸功於善於治水的知州劉彝。介紹劉彝與「福壽溝」,自然提及前任太守孔宗翰,沒有孔宗翰先建築鞏固的磚石城牆阻擋江洪,城裡的地下水便無法順利從水道排放。
史籍記載劉彝在「熙寧年間」(1068-1077)治理虔州,1074年劉彝改知桂州,依宋代地方官三年一任的制度,熙寧二年(1069)時的虔州太守應該就是孔宗翰。有些材料說孔宗翰在嘉祐年間(1056-1063) 任太守,這是不正確的,1062年孔宗翰任太常博士。嘉祐末年的虔州太守是趙抃(1061-1062年知虔州),趙抃與通判周敦頤振興學風,周敦頤著名的《愛蓮說》便是寫於虔州。
躋身於3000多米長的贛州城牆裡,這塊「熙寧二年」的宋磚,可能就是孔宗翰築的城牆,或是「八境台」前身「石樓」的一份子。城牆與八境台歷經多次重修,這塊宋磚縱使表面紋裂,青苔覆體,依然在八境台邊,與孔宗翰的塑像遙遙相望。

(2013年11月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