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影子映在床上。
曾經纏綿交歡的床單,彷彿還殘留著激情的餘溫。
電影「色.戒」的最後一幕。
沒有聽見槍響,十點的鐘聲結束了幾條年輕的生命。
我終於放心,好個導演李安,沒有灑狗血的俗氣。
就像張愛玲在《惘然記》裡回憶初聞集中數則故事時的欣喜,不覺時光流逝,手裡握著「色.戒」這般誘人的題材,猜想也是對李安極大的挑戰吧。
電影「推手」的試映會上初見李安,帶著靦腆的微笑,一雙大眼,滿腹故事欲言又止似的。在場的藝文界人士很少人認識他,連記者會都談不上,沒有人發言,趁著離席時的零亂,我上前去對他說:「很精采!謝謝你!」
他點點頭,態度很謙虛,沒說一句客套應酬話。
聽過看過不少關於電影「色.戒」的言論,幾乎可以從中拼湊出整部戲來。不斷被提起的那些情色畫面,SM性虐待的場景,女上男下的姿勢,糾纏的身軀,裸露的體毛與器官,一點沒有震撼我。
只是為李安擔心,處理這麼棘手的作品,會不會被不明究理的人看輕?會不會被張愛玲迷指責?會不會再像近三十年前出現張系國之類的「文化人」撻伐聲?
幸虧是白白的擔心。眾音喧嘩中的毀譽,暴露了觀者個人的視野與價值判斷。電影散場時,罵王佳芝「笨女人」,誇王力宏「好勇敢」,遺憾床戲沒傳媒形容得那麼精采大膽,或者說「看不懂」云云…我在心裡笑了,如果這時再見到李安,我還是會說:「很精采!謝謝你!」
這是李安的匠心,要捧出張愛玲原著一一探求,實在是太認真。「扮戲瘋,看戲傻」,小說和電影「色.戒」本來就是貌合神離,如果說張愛玲想傳達漢奸的冷血殘酷,李安鏡頭下的溫情就太離譜。然而,誰又能禁止作為讀者的導演,重新詮釋他心目中理想的角色呢?
小說「色.戒」是否指涉1939年鄭蘋如誘刺丁默邨案,自有癖好考據者按圖索驥。電影「色.戒」也不必和張愛玲亦步亦趨,小說家愛不釋手的題材一改再改,悠悠二十多年,文本與作者之間奧妙與奇特的關係,有寫作經驗的人恐怕不難感同身受。李安很尊重張愛玲,把小說「色.戒」上綱成張愛玲的「夫子自道」,我想還是抽離這千絲萬縷的牽掛,純粹就電影來看吧。
我們以為這是復古與懷舊,重建或還原一九四0年代的孤島上海,悼念那連回憶都逐漸渺茫的時代,回神環顧,才驚覺電影中處處是隔閡。連中國觀眾都弄不清楚的「汪偽政府」、「重慶政府」;西方影評人不耐煩的冗長麻將戲,認為不夠火侯的性愛──追究到「為國犧牲」童貞與生命,這林林總總,是怎麼一回事兒?
這是一個「忠誠」與「背叛」循環往復的故事。不在那時空背景之下,無法參透「忠誠」與「背叛」相依相生的關係。為「汪偽政府」工作的易先生辦公室裡懸掛著孫中山的畫像;「重慶政府」派來的上級吳先生會客屋裡也「供奉」孫中山;連令特務王佳芝直探虎穴,裝了鑰匙的信封上,還印著孫中山的圓形肖像。籠罩在共同的「正朔」 之下,以「忠誠」為口號與信念,卻是敵對雙方相互譴責的不斷「背叛」。歷史的「正統」從來是站在「成者為王」的一邊,留給作家與藝術家品味那模糊地熠熠閃爍的人性善惡。
詩詞、歌曲、電影等交織成與劇情主軸相輝映的互文關係,讓曖昧不明的氛圍更增添了既是「注解」,又是「疏離」的戲劇張力。王力宏飾演的大學生鄺裕民,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勉勵同志,那正是1910年汪精衛謀刺清攝政王載灃失敗,被捕後所賦的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以「政敵」的名句自期,豈不諷刺?大學生們的下場,應了詩的讖語,功敗垂成,淪為階下之囚。
深愛電影的王佳芝,迷戀著陰暗中的幻象,為之流淚涕泣。她所觀看的電影,電影院外「月宮寶盒」的海報,相對於不願去人多漆黑處的易先生,光天化日下總是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捧著性命,他羨慕王佳芝的從容無懼,但也不會疏於防備。
很難說,易先生在日本料亭聽王佳芝唱「天涯歌女」,眼眶的淚水是全然的感動。「咱們倆是一條心」、「患難之交恩愛深」,比起「像哭」的日本歌曲自然便於體會理解,「郎」與「妹」的床上關係是否可以延伸到死生契闊,進入真愛的層次,把一枚「鴿子蛋」大鑽戒視為「定情之物」,說王佳芝是惑於性慾與物慾,敗於她的婦人之仁?
張愛玲口口聲聲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一旦意識「值得」與否,便是有了分別心,利害輕重,孰贏孰輸,便有彼我之隔。而消弭了彼我,在「愛」的前提下,人們所懷疑的善惡忠奸標準,很容易被化約為通過陰道鑽進身子,直達內心的途徑。
順著「因慾生情」的思路,王佳芝不過是滿足了戲癮,真幻難分,遲遲不捨得落幕的虛榮女子,大可任觀眾嘲笑,活該她栽在一個心狠手辣的男人手裡。如果第一次被強暴(?)後王佳芝嘴角輕撇的微笑是個起點,刺殺行動失手後,沒有依約服下上級指示縫在衣間的毒藥,她的自信與顧盼自憐已經無以復加。雖然想擺脫小說的鋪排,我們還是不妨注意一下李安「不循原著」的用心。小說裡走出珠寶店的王佳芝坐上三輪車,逃往同黨不清楚她的親戚家「愚園路」避難;電影裡的王佳芝卻是依先前之約,直赴「福開森路」,她翻看衣上的毒藥,一付慷慨就義的英姿,不忠於上級,只忠於自己。
王佳芝當然必須死,背叛了同黨,她的死能稱得上「殉國」嗎?還是,她「不問值不值得」,單方面的「殉情」呢?
從「配合劇情」與同學「實習」男女之事,「有點反應」卻「不想談論」,王佳芝的身體竭盡所能服從於「目的」與「意志」,她向上級老吳坦露希望在易先生一抽身時同志們能衝進屋裡朝易先生開槍,讓他的血液與腦漿噴得她一身。就像易先生曾經在車內向她陳述的血腥場面,作為性愛的前戲,暴力的絕決與命在旦夕的恐懼,共同構成兩人赤裸糾纏的必然性。
精氣與血肉蜷曲的兩個緊密結合的胚胎,為了證明自己活著的狂烈,身與心的變形。嚐過被皮帶捆綁凌遲的王佳芝用枕頭掩壓易先生的眼睛,使他幾乎窒息,瀕死與喘息,「色」的盡頭是掏心挖肺,汗水體液迸發的真空。於是他們流淚了,玩弄與做戲,肉體與靈魂廝磨的頂點,除了死亡,不能結束。
並非「戒之在色」,而是「色之在戒」。鑽戒是物色,圈套住男女情色,王佳芝戴著鑽戒入獄,當張祕書把鑽戒交還給易先生,說:「你的鑽戒。」易先生否認鑽戒是他的,他會有更多的提防與戒慎,不是區區一枚王佳芝挑選上的戒指。「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李安把焦點聚集在鑽石的粉紅光芒,在易先生的辦公桌上兀自搖晃的粉彩,顯得多麼荒謬,易先生差點兒為取這枚鑽戒喪命,他不要承認,盡管李安已經為易先生灌注了許多深情。
溫柔敦厚呵,情緣的幻滅不見苛刻與悲涼,李安只是讓易先生再坐一回有過兩人體溫的床。
離開床上的身影,門外仍是腥風血雨中徘徊的鷹犬。
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因為慈悲,所以寬容。」我的續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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