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生赤壁心无住，云过潇湘意自闲”。
用两句诗结束11月27日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导览，掌声中我回望了李公麟《归去来辞图》卷首的陶渊明一眼，大功告成！
文图学会主办的两场导览，这一场的主题是《山水禅心：赤壁与潇湘》，和11月21日的《梦幻组合：西园雅集与李公麟》，概括了百年院庆的《甲子万年》和《千年神遇—北宋西园雅集传奇》特展。
当初也曾经设想要将《皕宋—故宫宋版图书观止》特展加入，介绍富有历史意义的苏辙《古史》和苏轼的《苏文忠公奏议》。《古史》是1925年《故宫物品点查报告》登录的第一部宋版书；《苏文忠公奏议》则是举世罕见的残本，就在苏轼的老家四川眉山刊印。转来转去，考量了展场空间和出入动线，最后只得放弃。
精彩稀有的展品琳琅满目，在有限的时间里，除了解说赏析，还要贯串连结，归纳整理知识点，加上我的研究发现，提出我的“衣家之言”。我准备了分发给每一位导览团友文图学会的贴纸、纪念品、文字讲义，带了平板电脑，适时补充图像，显示展品没有打开的部分，比如李公麟《丽人行》图卷前面引首，张文渊的“丽人行”三个大字。或是比对相近的作品，比如《丽人行》和辽宁博物馆藏《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的类似形式。还要提点重要细节，经由放大画面，指出容易被忽略甚至看错的部分。
尽量周全，我提着两个大布袋，8点20分下出租车，站在故宫博物院地下一楼门口等着开门。9点半开始导览，我估算8点50分入场，先去寄存布袋，然后去一楼排队进展厅。门票已经上网买好了，我打开手机，滑出门票的二维码。可以有10分钟浏览一下苏轼的《寒食帖》，然后回地下一楼迎接团友们。
完美！
除了刚进展厅时差点儿被奔跑的观众撞到！原来台北也有“故宫跑”！之前北京故宫是“奔向《清明上河图》”，这一回是“奔向《黄州寒食帖》”。《寒食帖》在105室，有的人急冲冲三两步跳上往二楼的楼梯，被同行的人叫住，又连忙下楼。工作人员见状，赶紧制止他们，挥着手说：“小心！小心！不要跑！不要摔跤！”
我顾不得笑，走向排队的尾端。
“不能拍照！”“请不要拍照！”工作人员温柔劝阻，中文、英语、日语轮着说。
5分钟了，见队伍一直没有移动前进，我请工作人员指挥一下。
眼前終於出现乾隆皇帝的“雪堂余韵”题字，那金线描的海棠花，被火熏黑的印渍，我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心里说着：“好久不见！”
匆匆向随行的学生讲述《寒食帖》的数则题跋，我调整好情绪，回到导览团体的集合处。来自台北、新竹、台中、香港、新加坡、美国的同好们，大家签名报到，领取资料和耳机。守时有礼，秩序井然。
我的导览用文图学方法，特色是强调将展品视为整体的“文本”（text）,重视生产环境（时地人，因缘）、物质条件（笔墨纸绢）、流通传播（题写，改装，复制临摹）等面向。从文字和图像的互文，阐述发掘展品的历史意义和艺术价值。因此，不只是看创作的主体，还包括装裱、形制、印章、题跋。
“既然网上已经有高清的图像，为什么我们还要到现场亲眼观看？”
“既然已经有语音导览可以租借，为什么各位还要听我讲解？”
我说：因为，越是虚拟素材容易取得，实际的肉身体验越是珍贵。图录未必呈现得出展品的质感，比如黄庭坚《松风阁》诗卷的砑花罗纹纸，我请团友拿手机拍摄任何一个角落，放大观察。再凑近细看纸上吸墨不均匀的笔画，形成书法线条的随机效果。面对展品，直观的尺寸让我们明白视觉的冲击。更别说领会历经火患水灭的沧桑。
一百年前，在北京故宫刚刚开放，展览的宋徽宗《文会图》、郭熙《早春图》、武元直（当时著录为朱锐）《赤壁图》，今天我们都能再看到。我站在团友的身后，让他们隔着玻璃围观，耳机里传出我的声音。《寒食帖》的海棠依旧，我们是为文化续命的传灯人。
2025年12月20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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