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

昨夜微霜

 

我的笔记


教室外绵绵细雪一般的白流苏,曾经离我非常近。我坐在窗台,遥望前头乌鸦鸦的一片。方瑜老师的课总是这样,不早点来抢位子,只能极目远观。

这一天方瑜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诗: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难回银汉垂天远,空泣鲛珠向海沉。香篆能消烛易尽,残灰冷泪怨何深。

方老师写的是“叶迦陵”,1984年,叶嘉莹老师还不能回台湾,在课堂上讲她的诗,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风险”。这就是方瑜老师的性情,在诗歌的世界,只有坦率真诚。

在我读台湾大学中文系之前,已经读过系上三位老师的著作。裴溥言老师的《诗经评注读本》;林文月老师的《读中文系的人》,以及方瑜老师的《昨夜微霜》。通过文字,能够感受到裴老师治学的严谨;林老师笔端的温厚,以及方老师对人世的细微体察。

当时我幻想:读中文系就是为了当作家,读书有得,研究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虽然在入学考试前选填志愿时,我不得不依照导师的叮咛,按照分数的高低填写大学和科系。那年因为有考题争议而送分,我可以进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系。由于对三位台大中文系老师作品的热爱,我决定不接受加分,顺利进入心目中的第一志愿。

“中文系不是为了培养作家的,要当作家要去外文系。”听到系主任这样的言辞,我非常惊讶。是的,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都是出自台大外文系。可台大中文系也有优秀的作家呀!

就算我忤逆师长的耳提面命,怠惰学术研究吧。1989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踏花归去》。我请方瑜老师为我的书作序。方老师说刚好家里正在整修,忙得不可开交。

她问我:“你还会再写吧?”

我说:“不知道呢。要看出版社有没有兴趣。”

方老师说:“想写就写,能出版就出版。”

我问:“写了如果没能出版,怎么办?”

方老师谈到她的散文,说:“到我这个年龄,人家只想找我当文学奖的评审,你能写,要写。”

我提起系上老师对于文学创作不以为然。她叹了一口气,说:“那些人不会是你的读者,那些杂音,你要听进去吗?”

老师鼓励写作,但是不提倡写旧体诗。“诗选及习作”的课每学期只要求交一首诗。每年台湾的大学中文系有联合的古典诗词创作和吟唱比赛,方老师说:“写诗又不是打棒球!严格训练能写得出旧体诗,如果不是出自真实的情感,硬要装在旧瓶子里,会有什么味道?”

有趣的是,方老师从先秦到中外现代文学旁征博引解析古诗,也经常抄叶嘉莹、台静农等师长的诗作和我们共赏,她还分享过自己的作品,我的笔记里记了三首她的诗,比如:

晚红寂寞向谁开?瞑色寒烟伴雨来。俯首花前终不忍。秋风一夜冷苍苔。

方老师是台静农先生的高足,台先生因和鲁迅的关系,在台湾诸多压抑,如果不是方老师讲起,我们很难知晓“师祖”以书法缓解噤声之苦的愁闷,更惊讶台先生竟然写过白话小说!

知道我对研究诗画艺术感兴趣,方老师介绍我去拜访台静农先生。我如今创发和研究文图学,和台先生的一席话因缘相连。台先生问我写不写书法?写不写诗?我很惭愧,回答:“字写得不好,写的是新诗。”

他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说:“喜欢看,能创新,挺好!”

“人生实难,大道多歧”,听方老师转述台先生常谈的这两句话,她缩了缩头,颀长的身子里吐出中气十足的声音。写作者的种种困境都是人生的现实,在每一个分叉的路途,当下的抉择指向无法回转的远方。

而死亡是我们无从决定的终点,“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今年的处暑刚过,霜降还早,方瑜老师渡河而去。我翻出40年前的笔记,方老师的诗:“歌哭从来千古事,一灯浮海欲谁知”。

 

2024914,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2024/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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