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列沙茨跨海大桥,克罗地亚,衣若芬摄 |
车过佩列沙茨跨海大桥(Pelješac Bridge)抵达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Dubrovink)。那天深夜,我梦见了林文月老师。
去年才通车的跨海大桥,采斜拉桥结构,全长2.4公里,从设计到完工却历时15年!除了工程经费和人力,还有棘手的国境领土问题。过去前往度假胜地古城港杜布罗夫尼克主要靠海运,陆路交通必须经过邻国波士尼亚,排队在蜿蜒的山道,等候出克国、入波国,再出波国、入克国,往往耗费9个小时。
夕阳中的亚得里亚海,金光粼粼,辉映着雪白如风帆的桥体辐射支架。周围绵延的山脉衬照,我们车行桥上,仿佛越过大洋,潜渡仙境。
仙境深夜,故人来。
林老师去世时,我在德国旅行,匆匆得知噩耗,未及沉淀心思。
2016年我制作《台湾文学花园》散文朗读广播节目,选了林老师的文章《遥远》,请老师授权。老师委托友人签收同意书和授权费。收到老师亲笔签名的书《文字的魅力:从六朝开始散步》,以及写了我的名字的纪录片《读中文系的人》,得知老师身体状况,我和友人泪眼相对,酌酒无言。
我,一直是老师的读者。中学时读到老师如何弃一般人认为更有前途的外文系,改念中文系,那样率性自适,何其潇洒!即使我的成绩上不了台湾大学外文系,还是幻想自己也来个抛弃“一般人认为更有前途”的科系,改选台大中文系。后来我侥幸考取,没有去工作更有保障的台湾师范大学,不能不说,林老师影响了我的决定。
然而,我却没有一次坐在林老师的课堂,老老实实,正正式式当老师的学生。到我硕士阶段,才有机会修林老师的课,我为了上艺术史,不得不割爱。听好朋友们谈老师的风采,读曹氏父子诗、《洛阳伽蓝记》,好像我也忝列其间。于是,我跟着走进了老师写《午后书房》的宅府。那是一幢日本式的独栋建筑,院子里有简单的篮球架,屋舍朴素,让我想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文句。
去了几次老师的宅府,我在暑假被拒于门外。
老师出国,请同学住在她家帮忙照看。我经过老师家,随手按了门铃,想进去和同学聊天。
知道是我,屋里的几位同学高声说:“林老师不在!”
我晓得呀!不就是你们在嘛。
她们表示不能让“外人”随便入内。
我纳闷:你们不也是“外人”吗?难道你们住老师家,就成了“主人”,还提防我不成?
回家细想,或许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几乎没有直接单独和老师相处过,凭什么觉得和老师很熟呢?
硕士毕业典礼那天,大雨滂沱。懒得去参加仪式,直到准备好花束要送给我的学弟打电话来,他特地从服役的单位请假北上,我怎么不领情呢?
在文学院照相,巧遇林老师,学弟和老师亲近,邀老师合影。我突然变得认生,让学弟站在我和老师之间,笑得很腼腆。
那是我和林老师唯一的合影。
她在梦里叫我“若芬”,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寻声看见她,想:“老师您不是过世了吗?”还没有开口,我举起手机—我想要留住您的身影。
接着的镜头,是一身黑缎旗袍,旗袍缀满钻石般的华丽珠宝,闪亮得连脸庞也彩晕熠熠,满头乌发被上方的灯光泼洒金粉。我定睛端详,才认出她是林老师。
然后我站在队伍里,年迈的林老师和学生圈进一个球状的竹编笼,竹笼滚到前方幽暗的空间,老师和学生在那里谈话。谈话结束以后,竹笼滚回来,换下一个学生进去。我排在第三位,眼看竹笼就要滚回来,轮到我了!我要和老师说什么呢?
一紧张,梦碎了!
不知身在何处。
翻身瞥见窗帘细缝的天光,伸手扭亮床头灯,找到手表。
“请对时吧。这是五点半的钟声。”导游者附带加了一句说明。
我也看了看手表。一点三十分,这是台北的时间。有一滴雨落在表面上。
这是林老师的散文《翡冷翠在下雨》的结尾。我们之间,以梦为桥,再不必绕道。台北,现在几点了?
2023年8月26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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