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6

Pelješac Bridge, Croatia 佩列沙茨跨海大桥, 克罗地亚

梦桥 Dream of Bridge

 

佩列沙茨跨海大桥,克罗地亚,衣若芬摄

车过佩列沙茨跨海大桥(Pelješac Bridge)抵达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Dubrovink)。那天深夜,我梦见了林文月老师。

去年才通车的跨海大桥,采斜拉桥结构,全长2.4公里,从设计到完工却历时15年!除了工程经费和人力,还有棘手的国境领土问题。过去前往度假胜地古城港杜布罗夫尼克主要靠海运,陆路交通必须经过邻国波士尼亚,排队在蜿蜒的山道,等候出克国、入波国,再出波国、入克国,往往耗费9个小时。

夕阳中的亚得里亚海,金光粼粼,辉映着雪白如风帆的桥体辐射支架。周围绵延的山脉衬照,我们车行桥上,仿佛越过大洋,潜渡仙境。

仙境深夜,故人来。

林老师去世时,我在德国旅行,匆匆得知噩耗,未及沉淀心思。

2016年我制作《台湾文学花园》散文朗读广播节目,选了林老师的文章《遥远》,请老师授权。老师委托友人签收同意书和授权费。收到老师亲笔签名的书《文字的魅力:从六朝开始散步》,以及写了我的名字的纪录片《读中文系的人》,得知老师身体状况,我和友人泪眼相对,酌酒无言。

我,一直是老师的读者。中学时读到老师如何弃一般人认为更有前途的外文系,改念中文系,那样率性自适,何其潇洒!即使我的成绩上不了台湾大学外文系,还是幻想自己也来个抛弃“一般人认为更有前途”的科系,改选台大中文系。后来我侥幸考取,没有去工作更有保障的台湾师范大学,不能不说,林老师影响了我的决定。

然而,我却没有一次坐在林老师的课堂,老老实实,正正式式当老师的学生。到我硕士阶段,才有机会修林老师的课,我为了上艺术史,不得不割爱。听好朋友们谈老师的风采,读曹氏父子诗、《洛阳伽蓝记》,好像我也忝列其间。于是,我跟着走进了老师写《午后书房》的宅府。那是一幢日本式的独栋建筑,院子里有简单的篮球架,屋舍朴素,让我想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文句。

去了几次老师的宅府,我在暑假被拒于门外。

老师出国,请同学住在她家帮忙照看。我经过老师家,随手按了门铃,想进去和同学聊天。

知道是我,屋里的几位同学高声说:“林老师不在!”

我晓得呀!不就是你们在嘛。

她们表示不能让“外人”随便入内。

我纳闷:你们不也是“外人”吗?难道你们住老师家,就成了“主人”,还提防我不成?

回家细想,或许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几乎没有直接单独和老师相处过,凭什么觉得和老师很熟呢?

硕士毕业典礼那天,大雨滂沱。懒得去参加仪式,直到准备好花束要送给我的学弟打电话来,他特地从服役的单位请假北上,我怎么不领情呢?

在文学院照相,巧遇林老师,学弟和老师亲近,邀老师合影。我突然变得认生,让学弟站在我和老师之间,笑得很腼腆。

那是我和林老师唯一的合影。

她在梦里叫我“若芬”,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寻声看见她,想:“老师您不是过世了吗?”还没有开口,我举起手机我想要留住您的身影。

接着的镜头,是一身黑缎旗袍,旗袍缀满钻石般的华丽珠宝,闪亮得连脸庞也彩晕熠熠,满头乌发被上方的灯光泼洒金粉。我定睛端详,才认出她是林老师。

然后我站在队伍里,年迈的林老师和学生圈进一个球状的竹编笼,竹笼滚到前方幽暗的空间,老师和学生在那里谈话。谈话结束以后,竹笼滚回来,换下一个学生进去。我排在第三位,眼看竹笼就要滚回来,轮到我了!我要和老师说什么呢?

一紧张,梦碎了!

不知身在何处。

翻身瞥见窗帘细缝的天光,伸手扭亮床头灯,找到手表。

 

“请对时吧。这是五点半的钟声。”导游者附带加了一句说明。

我也看了看手表。一点三十分,这是台北的时间。有一滴雨落在表面上。

这是林老师的散文《翡冷翠在下雨》的结尾。我们之间,以梦为桥,再不必绕道。台北,现在几点了?

 

2023826,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2023/08/12

刘抗的南洋风格 Liu Kang’s Nanyang Style

 

刘抗《文化尖兵》(衣若芬摄)

虽然钟泗滨在1980年就主张要建立起南洋画派,直到1996,刘抗在接受吴启基访问时,仍然认为南洋风格并未成为一个画派,即使很多人都在创作类似的作品。

那么,又回到对“南洋画派”的质疑了吗?

我想,像钟泗滨说的:“新加坡要形成自己的南洋风格,就是你做一步我研究,我做一步你研究,互相配合,互相观摩,要集合大家的力量才能成功。”画家只管创作,没有研究者关注和诠释,尽管作品有市场价格,还是欠缺传播艺术意义的价值。

1980年代,几场标榜“南洋风格”或“新加坡风格”的画展加深了观众对南洋风格的语词熟悉,但是也引发困惑:画传统中国梅兰竹菊四君子,也可以在南洋风格的画展呈现吗?蕉风椰雨、亚答小屋和乡村甘榜之类的风景,随着国家城市化发展,已经逐渐消失,后继的画家如何维持南洋风格?为此,1988年吴新慧访问了第二代画家陈世集,他表示:画家已开始尝试以新角度看新加坡的高楼大厦,希望也能画出具有情感的新南洋风格作品。只要作品能反映新加坡和亚细安地区的实际风貌与民俗,那就是南洋风格。

钟泗滨在1983年去世。陈宗瑞在1984年去世。陈文希在1992年去世。到了1993年,4位先驱画家唯有刘抗硕果仅存,成为定义南洋风格的焦点。媒体采访、美术座谈会等场合,刘抗多次谈到南洋风格的特色:

1.      热带的题材

2.      鲜明的色彩

3.      原始或半开化的趣味

4.      简单朴素的表现手法

其中第3点正是陈世集所说,转向“新南洋风格”的起点。除了旁观异族部落,想象岁月静好,日常生活里,触动艺术家心弦的现实事件,同样能够留在画面中,谱写南洋历史的篇章。

支撑起南洋画派品牌的,必然是视觉语言,语言因区域和时代变迁,风格随之影响。时至今日,我以为南洋风格无分新旧,但凭人间关怀和深造技艺。1988年刘抗为《新明日报》创刊21周年彩墨画《文化尖兵》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幅画右边自上而下铺排着南洋的特色水果,垂枝带叶的红毛丹、果后山竹、果王榴莲,占满五分之四的画面,仅留左侧上方题写画题和落款。全篇构图方式直达海上画派的吴昌硕。红、绿、橙鲜艳的设色接近刘抗在上海美专的老师刘海粟。和刘海粟的快笔写意不同的是,刘抗较为细致地处理了物象:红毛丹叶子的向背,果实由半生到熟透的渐层,果刺突出的角度都恰如其真。山竹果蒂的立体感,饱满果身反映的光彩,以及剖开榴莲,挖出的厚实果肉,像是西洋的静物写生,可是没有盛放这些水果的平面,形成抽象的空间感。

画题《文化尖兵》既直指新闻业者作为探查公众事务的前锋,又表扬报社的引导地位。“尖”字含有拔尖、尖端的领先意味,还包括目光尖锐、文笔尖利。报社是为读者服务的兵,为社会安定与平等和谐,协助政府打击不法,宣导政令。这些工作,都在巩固文化,传承思想。

三种南洋水果有类似的性质,果肉都在硬壳里,红毛丹和榴莲的外壳带有尖刺,象征不畏棘手,去除艰困,让真相大白天下。《文化尖兵》的文字多重意涵结合图像隐喻,吸引观者如食香气馥郁的南洋水果,回味无穷。

我最喜欢的,还有画面右下角那枚闲章,刻着“丹青不老”。和画家的签名下方朱文印“刘”、白文印“抗”遥相呼应。绘画(丹青)将水果保持生动新鲜,沉浸在艺术心流里的画家不知老之将至,美术相伴,日新又新。

 

2023812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