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2

請坐──讀《林文月精選集》

 

一篇2002年的舊文,敬悼林文月老師(1933-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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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感到寫一本書的導讀或書評有點棘手,因為實在很難保持一種客觀的距離,覺得有失「專業」。我不是寫導讀或書評的高手,遇見和自己有些感情的作者,雖然一面拜讀,一面自我提醒不可「喧賓奪主」,這一本精讀選當中許多曾經讀過的篇章片段回憶卻紛至沓來,讓我不得不隨著層層疊疊的記憶,遊走在過去的閱讀影像中,渾然忘我。因此,我決定放棄掙脫出時光隧道,恣意深陷,現在各位讀到的,是關於一本書、一個人,以及我讀書中的文章、我對作者的認識……所交織成的人生浮光。

關於怎樣稱呼本書的作者,著實令我考慮再三,在作者曾經任教的臺灣大學中文系,有的人稱她為「林先生」,「先生」無關性別,而是尊稱;也有受業的學生稱她為「林老師」,我因為課程衝堂的原故,未能親炙,但也跟著同學們稱呼她「林老師」,既然已經不再堅持客觀的立場,接下來,我還是依著平時的習慣,談談林老師的創作好了。

學術研究、文學創作和日本文學翻譯一直是林老師的三隻筆,其實不僅日本文學,林老師也翻譯過《小婦人》、《聖女貞德》等作品。林老師去年(2001)將手稿和畫作等捐贈給臺灣大學總圖書館,在參觀展出的手稿時,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學生時代的筆記和鄭騫老師批改過的考卷,想來汗顏,駑鈍如我者,並無如此用功,一個人未來的成就,由此可以見微知著吧。林老師的文學翻譯和學術研究,比我有資格論述的大有人在,本文暫且不表。

高中時,仗著老師是同一所學校的傑出前輩「學姐」,又自認興趣愛好相投,捧讀《讀中文系的人》,備覺心有戚戚,心目中早已將林老師視為學習的對象。未能親炙林老師,一直是我的憾事,因為後來林老師就退休了,未嘗在課堂上和林老師談話,反而是在林老師家的客廳見面的次數多,要說和林老師熟識也不敢當。

第一次坐在林老師家的客廳,是老師的退休餐宴之後,當天林老師穿著亮綠色的裙裝,雙頰因喝酒而酡紅,素聞林老師能飲,那晚也因友朋和學生們的盛情而多飲了幾杯,老師說她沒有醉,堅持送客人到電梯口,人人皆云林老師美,我首度有機會近距離欣賞老師,是一股大家閨秀的溫婉氣質吧,言談舉止間,帶著謙和的自信,如果這個時代還有貴族的話,林老師讓我見識到了貴族的不凡。我斗膽向老師說起一貫的敬慕,那時我已經由文學創作者兼具研究者和教師的角色,期勉自己也能如老師之一二,老師親切地笑了,笑容裡竟透著羞澀。

要說「文如其人」,散文的書寫由於敘述與抒情的融合,往往更貼近作者的本色,何況林老師的創作,誠如何寄澎老師在本書中〈林文月散文的特色與文學史意義〉所強調的,林老師「雖已突破了現代散文的體式,但仍是散文的『正統』,也仍是近年來逐漸少見的『純散文』。」在窮通變化的文壇,秉持個人的性情與才學專注於散文的作家不僅日益罕見,既推陳出新,又原味醇厚的作品也屈指可數,人們總以為散文容易寫,但我以為其實未必然,散文不能只靠信手捻來,下筆如注,絮絮叨叨地說三道四,散文不是語錄,更不是流水帳,散文易寫而難工,林老師散文之精采便在其真切細緻,昭明太子蕭統在其《文選》序言所謂的「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差可比擬。

「純散文」之「純」,是源於對文學本質的體認,藉書寫自我呈現,據卷首陳義芝先生的〈編輯前言〉,本書為林老師自選,分為「書情」、「歡愁歲月」、「窗外」和「幻化人生」四輯,即可得見林老師對作品的認定,舉凡讀書寫作之心得、親友師長之情誼、行旅漫遊之見聞、飲膳憶往之札記,均歸結為人間世的終極關懷,富有詩的凝煉、小說的鋪陳,經營而未露斧鑿痕。比如書中相隔三年的兩篇文章──〈記憶中的一爿書店〉和〈幻化人生〉,寫幼時在上海唸小學時每日途經的一爿書店,在書店裡飽覽圖書,並在一個淋雨著涼的夏日午后,受到店家的溫馨照顧,如夢似幻的記憶點滴,有如小說的情節;三年後,那爿不記得店名的書店竟在一位日本學者的費心察訪之後有了具體的來龍去脈,隨著書店浮現的,是遙遠的三十年光陰,林老師寫道:「然而我知道如今這一切甜美的與悲辛的感受已無人可與分享,只有寂寞地藏在自己心中罷了。」陶淵明「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詩句與此同觀,頗堪咀嚼。

近日在《文訊》的專訪裡,得知林老師計畫以英文字母為題,記寫系列人物,本書的最後一篇〈A〉就是其中之一,於此,除了在本書重溫閱讀舊文的情懷,又增添了對新作的期許,隱匿真實姓名的人物描摹,可以預見林老師縱筆揮灑的自由,工筆畫即使不會轉為大寫意,蘊藉之處仍可窺見宛如六朝的名士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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