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學術”,不是“看輕”學術;也不是“輕浮的”學術。
2007年起,我應邀在新加坡《聯合早報》寫專欄,當時就確立了目標:把文化觀察、生活體悟和研究發現與公眾分享—我稱之為“輕學術”。
“輕學術”強調舉重若輕:體量輕盈、閱讀輕便、筆調輕鬆,讓中學語文程度的讀者能夠參與知識的公共建設,是我走出校園,回饋社會的學術服務。
8月9日在藝術之家和陳志銳、周德成兩位老師對談“轉譯和變形”結束後,一位男士拿了一個黃色牛皮紙袋送給我,說這是他珍藏27年的書—我1995年出版的散文集《青春祭》。我霎時感動得無法言語。
《青春祭》之後,我的文學創作隨著職業身份的轉換而受壓抑。在學術研究單位,應該全心全力寫研究論文,洗刷別人對“衣若芬是寫小說的”的“不良”印象。儘管我在研究所學習成績亮眼,獲得學術論文特優獎。在我出版學術專著之前,已經出版三本小說和散文集,文壇的肯定絲毫無法延申到學界。我入職的第一天,主管就提醒我:“諮詢委員(大老)希望你好好讀書,這裡不是寫小說的地方。”
我點頭稱是。
那樣承諾似的應答,在我上電視節目談閱讀;發表文學書評;擔任報章評委等“雜務”之後,都會被一再關愛提醒。甚至我偶爾受邀在大學兼課,也被說是“閒時間太多”!注意“非升即走”,如果不能升等,飯碗就不保。
我的職責是古典文學研究,可是可是我想創作!我想看新的文學作品!
工作,家務,育兒,創作和閱讀是筋疲力盡之餘的偷情…。
愛而不得,寤寐思服。心是一口滲漏的井。
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就那麼“勢不兩立”嗎?我尋尋覓覓,可能的調和。
來到新加坡,我把專欄經營成輕學術的實驗場。有人說:讀我的文章,經常有“啊哈時刻”(Aha moment),“原來如此”的收穫。是的,因為我濃縮了學術論文的問題意識,加上推理探究的進行方式。
受限於報紙的版面,我的專欄文章不能無節制地暢所欲言,在文章標題和內容篇幅都必須剪裁得當,輕盈的體量,讓讀者可以三至五分鐘左右看完。非常感謝歷任和我接洽聯繫的《聯合早報》編輯先生女士們,在我超出字數時容許我修改刪減,我因而被磨練出控制文字的能力。
除了刊登在報端,之後我也分享在社交媒體,習慣簡體和繁體字版的讀者都輕便取得。既然面對的是大眾,題材儘量不要冷僻,文字簡潔,穿插不同地區的華文口語,偶爾使用網路流行用語,所謂“接地氣”的表達方式,營造輕鬆的氛圍。
湯瑪斯·弗裡德曼(Thomas Friedman)在《謝謝你遲到了:一個樂觀主義者在加速時代的繁榮指引》裡,區別記者和專欄作者的寫作,認為記者職在報導事實;專欄作者必須提出觀點。我的輕學術專欄寫作也是提出觀點,不同的是強調學術含量。
論文寫作中,往往自稱“筆者”、“愚意以為”,是學術書面語言的習慣。輕學術專欄散文則不妨文中有“我”,容許稍微的主觀和個人思緒。學術論文重視理性分析;輕學術散文則言之有物,知物動情。
寫到這裡,不放心搜了一下,最近幾年也有人談“輕學術”,指的是大眾文史科普讀物。梁世佑主張的“輕學術”面向非學院的獨立ACG (Animation, Comics, and
Games動畫,漫畫,遊戲)研究者。我想,輕學術的發展是朝內容輸出和文化創意產業。我嘗試製作音訊的播客節目,一篇文章大約十分鐘之內聽完。錄製剪輯導覽藝術品的視頻,在YouTube和Bilibili分享,希望用嚴謹但不嚴肅的態度傳播正確的知識。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青春祭》之後17年,我才出版新的創作作品,期間都是學術書籍。我的非虛構寫作有了底氣和方向,和我同樣喜愛藝文和研究的作者朋友們或可一試。
輕學術,任重,道遠。
2022年8月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