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7

薩普洱

 

(圖像取自網路)

White people invented the clothes, but we make an art of it.(白人發明衣服,我們讓穿著成為藝術)
─非洲歌手Papa Wemba(1949-2016)

     有錢人一身名牌精品,我們說他們"炫富";沒錢人一身名牌精品,我們說他們"拜金"。在非洲兩個名為"剛果"的國家─剛果共和國(Congo-Brazzaville,簡稱剛果布)以及剛果民主共和國(Congo-Kinshasa,簡稱剛果金),先不論口袋有多深,能穿出一身名牌精品的質感和風格的人,自稱薩普洱(sapeur)。

     初次看到蕯普洱的訪談紀錄片,腦中浮現了兩個字──"體面"。

    這就是體面。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公務員、出租車司機、工人,還是無業,到了聚會的日子,都精心盛裝,從帽子到皮鞋,一一搭配打點,不惜花光積蓄或是借貸,只為了一套亞曼寧(Armani)的西裝。崎嶇不平的家門口泥土路就是他們的伸展台,即使旁邊堆了垃圾,不妨礙他們昂首闊步,對側目和圍觀的人們微笑。

     他們就是要"被看",突顯個人與眾不同。適時顯擺品牌標籤─Made in Italy, 貨真價實,絕不買山寨品。開個小班課,傳授做個薩普洱的竅門和對奢侈品的基本常識。學費?你省省吧!拿去買行頭,收錢有失體面。

     說是復興歐洲已經沒落的紳士著裝文化,衣服給予人自信和力量─我蕯普故我在。薩普(La Sape)是法文Société des ambianceurs et des personnes élégantes的首字母簡稱,意思是格調優雅者的社群,"Sape"在法文俚語裡,有"服飾"的涵意。

     根據美國非洲史家Ch. diDier Gondola教授的研究,薩普文化始於1920年代,剛果布和剛果金被法國和比利時殖民統治,做為家僕的男孩穿起主人給的舊衣服,儼然搖身一變為歐洲人。替殖民者服務,讓他們直接吸收了歐洲文化,和其他同族人拉開了身份距離。我想,蕯普活脫脫是個"後殖民"在第三世界的實例。

    有什麼比改變服飾更快的文化體驗和滲透?飲食口味言人人殊,衣服是第二層皮膚,不能換膚色,可以換衣服。傳統的非洲Pagnes是纏腰布,Liputa用幾塊顏色鮮艷的花布包裹上下身、腰際、頭部,簡單而普通,不容易區分階級。越是繁瑣,越多細節,越能顯示穿著的講究。說殖民者的法語,穿西服、拿手杖,受衣服形式制約身體,連帶影響行動,蕯普洱想像自己在巴黎。

     如果說早期薩普洱是對法式文化的臣服和馴養,1970年代新一波的薩普風潮則是對獨裁統治的反抗。1971,時任剛果民主共和國的總統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 1930-1997)為了去除殖民色彩,將國名更改為薩伊(Zaire)。1972年到1990年間,蒙博托實施"真實行動"(Authenticité),主張將人名和地名改為本民族的稱呼。並且禁止穿西裝,繫領帶,規定百姓穿abacost。abacost有 "打倒西服"(à bas le costume)的意思,可能是從他1973年去北京見毛澤東獲得的靈感,是一種高翻領的毛裝。

    極端的民族主義,卻又"發明"與本民族無干的"民族服裝",加上政治腐敗,歌手Adrien Mombele Samba N'gantshie Strervos Niarcos (1952-1995)和Papa Wemba,高揚薩普洱的榮光,做自己穿著的主人,表現自己喜愛的裝扮,隨著音樂的散布,獲得許多青年的支持。
    
    近年來,也有女性染習薩普風,叫做"Sapeuse",孩童蕯普洱也被媒體報導。超越個人經濟能力範圍的服飾消費,用精神需求解釋物質慾望的滿足,固然受人詬病,我從薩普洱認識到了一種價值觀:你生而為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為誰。

   2021年7月1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1/07/03

百歲林子平糊塗字

 

林子平抽象書法


活到了一百歲,你想是怎樣的情景?

含飴弄孫?靜閒養生?林子平先生說,他要繼續畫畫。

山中也有千年樹,世間難逢百歲人。

林子平是百歲愛畫樹的人。我初次欣賞林子平的作品,就是雨樹。從他的線條和筆墨,看得出書法的深厚功底,結合了行書的流暢和碑體的遒勁,也就是蘇軾《次韻子由論書》裡說的"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樹幹和枝葉恣意生長,有原始的野性;又在景觀的設計之中。這種看似悖論的表現方式,流露了藝術家的雄心,既企圖建立個人風格,且不願被個人風格約束。

近日的"墨魂:林子平百歲作品展"展出他2020年的畫作,包括他把早期1980年代的風景寫生上色、放大重畫牛車水和新加坡河、抽象書法,以及自成一家的"糊塗字"詩詞書法。見微知著,顯示他從具象到寫意,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歷程。

有別於傳統書法的結體和構圖,林子平不拘法度的"糊塗字"一度受到質疑。 不過,如果我們比較受中國書法影響的馬克.托貝(Mark Tobey 1890-1976)、杰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的抽象畫,和一些被認為怪異的日本墨象派前衛書家如上田桑鳩(1899-1968)、手島右卿(1901-1987)的作品,林子平的書寫還是保留了掌握漢字的原則,用古代書家的語彙來形容,就是北宋米芾自稱的"刷字"

米芾曾經擔任書學博士,一日宋徽宗要他品評本朝書家,米芾舉了幾位,其中說到:"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

皇上問他:"卿書如何?"

米芾對曰:"臣書刷字。"

明代的李日華和現代的沈尹默都解析過這則故事裡的書法玄機,沈尹默《書法論》指出:"用快筆寫便是刷,用筆重按著寫便是畫,用筆輕提著寫便是描,這是講用筆。"書法家用筆的快、重、輕並不是單一的,而是靈活交錯。米芾談的是各家特色,甚至是未能顧及全面的缺陷。

林子平的糊塗字詩詞,據他受訪時說,是熟讀於心,一氣呵成寫出,所以速度快,字間緊密,時現飛白,很有"刷字"的意味。詩詞原來的內蘊和情調未必能從他的筆蹟體現,甚至剝離和背反,考驗習慣判讀字形、寓象取義的觀者。

至於他的抽象書法,喜作大幅,揮如椽巨筆,濃墨欲滴,在張掛於牆的白紙上龍飛鳳舞,氣勢撼人。百歲之年能有如此體力,我想不單是靠養生,還有堅強的創作意志。

"有時我會沒有味口,食不下嚥,感覺自己快要行將就木了。當我走進畫室,看著那些畫筆、畫紙和色彩,我便會重新精神煥發,在提筆落畫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林子平說。

真愛,就是可以為之而生的動力,驅使人們期待不斷自我突破和提升。

倫敦商學院的教授琳達.格拉頓(Lynda Gratton)和安德魯.斯科特(Andrew Scott)合著的《百歲人生:長壽時代的生活和工作》裡,強調21世紀將有更多活到百歲的人,過去三段式的生涯規劃:求學、工作、退休,將可能轉為多階段,而且彼此界限互攝。工作過程裡停職去當學生;或是改換跑道、多重斜槓,永不退休的情形會逐漸普遍而平常。林子平在退休以後四十年全心作畫,就是百歲人生的實例。即使我們當不成職業畫家,還是可以盡量讓自己的人生畫布筆墨縱橫,多彩繽紛。

 

20217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