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年《八仙圖》(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衣若芬攝) |
"雖然看不大懂,可是能感覺他很厲害!"在亞洲文明博物館的任伯年《八仙圖》四條屏前,來來回回看了一個多小時。如果這也算"格物"的話,我的"格《八仙圖》",得到更多的,是曉得自己的無知。
八個仙人,只有一位是女性,何仙姑,很好指認。不過…她雙手反抄在身後腰間,拿著什麼呢?荷葉?不像,荷葉沒有那麼硬直立體。
和何仙姑同一條幅的,撐著拐杖,模樣有點兒狼狽,應該是鐵拐李吧?可是鐵拐李不大都懸個藥葫蘆,怎麼拐杖上綁了花呢?
那手捧硯台的形象,分明"東坡玩硯"的表現啊!蘇軾並不在八仙之列。和捧硯仙人同幅的,布巾束髮,挽起衣袖,腳穿草鞋,右臂架在握著鋤頭的左手上,像個休憩中的農夫,這是"種豆南山下"的陶淵明嗎?地上裝了花果蔬菜的藤籃,色彩和鐵拐李拐杖上的花相呼應─陶淵明也不是八仙哪!
越看越糊塗,我坐在畫前的椅子上,閉目冥想。覺得頭腦很混亂,確定畫的是"各顯神通"的八仙?張果老、韓湘子、藍采和、呂洞賓、鍾離權、何仙姑、鐵拐李、曹國舅。以前認認真真記過他們的名字和手裡拿的法器,怎麼遇到中國近代畫家任伯年,就變了型?
所以,給自己一個機會刷新過去的認知吧?2020年,回到20歲時張望世界,懵懂、好奇、不服輸的渴求被新知填滿的狀態;甚至對否定和顛覆感到興奮,挑戰各種想像不到的可能性。我調整心情,在準備迎接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之際,到日本放空兩個星期,清除雜滓。
寓居大阪堀江畔的小樓,從走廊俯瞰江上的水禽,冷風颼颼,鳥兒或啄啄自己的羽毛;或探頭進水覓食。陽光溫暖的午后,我走到橋頭看牠們,有時七隻;有時十隻,也可能我算錯。
超級充實的2019年,9場國際學術會議和20場演講,行李箱總是開開關關,取出前一段旅途的東西,裝進下一趟行程的衣物。還沒有回到家,電子郵件已經提醒我準備預辦登機。累是累,很愉快,分享研究的心得,接受疑問和反思,有一種"為人解惑"的滿足感。
被任伯年的《八仙圖》困乏智力,我才驚悟─"為人解惑",實則惑者仍是我,世間哪來的"正解"?不過是一時一地一種觀看和詮釋的結果罷了!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能是霸道和暴力。"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而鴻鵠也安知燕雀之志啊!今天七隻鳥,明天十隻鳥,水裡黑乎乎的是鯉魚還是草魚?
把筆記型電腦放在旅行提包上,我席地背倚床沿,寫《陪你去看蘇東坡》的序言。過了兩天,寫書的後記。晚上七點半,想起再不去超市買食物,就只能靠便利商店過年了,學日本人煮跨年蕎麥麵,邊看電視。
十多分鐘前,紅白歌唱大賽的主持人宣布投選結果,白隊獲勝,藝人們互相鞠躬致謝,唱起 "友誼地久天長",節目就結束了。鏡頭轉向全國各地的廟宇和神社,聽間歇的鐘聲陣陣。
跨年,可以不用激情倒數;沒有璀璨花火。室外很安靜,靜如昨夜幽夢。
新年的第一場演講,1月23日晚上7點,在亞洲文明博物館,談任伯年《八仙圖》。這件作品原屬"香雪莊"主人陳之初所有。出生於新加坡的潮州商人陳之初,經營胡椒、咖啡、甘蜜生意致富,熱愛中國傳統文人文化,收藏青銅器、紫砂壺、書畫、印章等等,也擅寫書法,自成一格。有意思的是,在長年炎熱的南國,陳之初卻取了梅花意象的"香雪"為室名。學習北宋的隱者林逋,自稱「橫斜處士」,卻樂於藝文雅集,與同好共賞。
我細細理出了《八仙圖》的脈絡,被徐悲鴻譽為"仙筆"的深意,感念陳之初的遺愛。想到張炎的詞:"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對一庭香雪。"曲終人散,八仙仍在;香雪化去,餘韻無窮。
2020年1月 1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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