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2

我叫他東坡自由自在像

四川眉山三蘇祠東坡自由自在像(衣若芬攝)

聽一聽




幾乎所有蘇東坡長期居住過的地區,現在都興建了紀念館─浙江杭州、湖北黃州、廣東惠州,乃至於海南島。這些紀念館都樹立了東坡的雕塑像,人們參觀紀念館,了解東坡與該地區的因緣,藉著東坡像,想像東坡的模樣。東坡是個大鬍子胖子?還是長得高䠷清秀?到底哪個東坡塑像接近本尊呢?
在所有的東坡塑像之中,比較特別,而且可能是唯一坐像的,是在東坡的老家四川眉山三蘇祠裡,名叫東坡盤陀像
從三蘇祠正門(南大門)進入,經過前廳、饗殿、啟賢堂,在來鳳軒前左轉,披風榭北面的水渠中,就見到東坡盤陀塑像。盤陀指的是東坡所坐的大石。根據《三蘇祠志》的記錄,塑像由雕塑家趙樹同(1935-2018)設計,「用白色水泥、河沙、大理石顆粒、顏料配合澆鑄仿紅花崗石雕琢」,重約60噸,塑像與基石相連,總高4.1公尺,寬4公尺,厚2公尺。19824月動工,7月完成,費資人民幣5000餘元。
到三蘇祠參訪,免不了要和東坡先生合影留念。或站在像前;或坐於像側;或順著他臉龐轉向,遙望他左上方的天空,與他的眼神空中接觸。這一尊東坡 盤陀像讓觀看的人有多種角度選擇─選擇怎麼看東坡;也選擇怎麼和東坡一起被看。
據說雕塑家參考了三蘇祠裡傳為李公麟的《東坡盤陀像》明代洪武29(1396) 碑刻。去年第四度前往三蘇祠,找到《東坡盤陀像》碑刻,隔著保護碑石的玻璃上下左右端詳,覺得和塑像其實不大一樣。玻璃反映出我的影子,照片裡的東坡碑刻和我的形貌重疊,好似把我的自拍像印在了東坡身上。
《東坡盤陀像》碑刻線描,東坡鵝蛋臉,天庭飽滿,鼻隆耳大,雙目有神,頭梳道士般的黃冠,衣袍寬闊,雙手執竹杖橫放膝頭,雙腿盤坐在不平的巨石上,石上鋪了豹紋的氈毯。這碑刻像說是出自東坡的友人畫家李公麟,可能有文獻的來源,和東坡亦師亦友的黃庭堅曾經寫過一則題跋,說:李伯時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磐石,極似其醉時意態。李伯時就是李公麟。
東坡盤陀塑像的東坡面容比《東坡盤陀像》碑刻像清瘦,雙目細長,鬚髯飄飄,頭戴高士巾,身著交領衫,腰繫帶,腹間打蝴蝶結,帶穗垂於左側。東坡坐在左高右低斜傾的巨岩,左手支岩,左腿盤起,弓右腿,右手搭在右膝頭。沒有橫筇枝,也沒有豹紋氈。
同樣採取坐姿,東坡盤陀塑像卻不像盤陀像碑刻那樣正襟危坐,給人節氣凜然之感。他雍容嫻雅,眼神淡定,風雨不驚。從塑像的坐態和欹斜的姿勢看來,我認為雕塑家用了水月觀音的造型來詮釋整體的東坡外觀。
水月觀音圖像創造於8世紀,是中土佛教禪宗結合隱逸思想的視覺呈現。象徵無實相無定性的虛空本質,在佛教經典十譬喻和〈證道歌〉之類的文獻裡時常出現,並有《佛說水月光觀音菩薩經》
目前我們能見到的最早有紀年的水月觀音圖像,是五代後晉出帝天福八年(943)敦煌彩繪絹幡(巴黎吉美Guimet美術館藏)在千手觀音像下方右側有「水月觀音菩薩」榜題,描繪竹林前面,菩薩右手持楊柳枝,左手執淨瓶,坐在水中一塊大石上,盤右腿,左腳踏在水中的一朵蓮花。這種「自在坐」的姿勢,坐在水中磐石,搭配月亮(圓光)的形式,是水月觀音菩薩的基本樣態。
但是東坡畢竟不是菩薩,我們也不必神化他。這「自在坐」相的東坡,以及他畢生崇尚的自由精神,使我想把不大好懂的「盤陀像」名字改叫「自由自在像」。「自由自在」,不正是人們熱愛東坡的原因之一嗎?
今年九月有三處東坡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我參加,卻之不恭,我最終決定還是再訪東坡故里,再去欣賞這東坡自由自在像,對望東坡。

201892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8/09/08

岳飛的三種尷尬

杭州岳王廟岳飛像(衣若芬攝)

有此衣說讀給你聽

1990年我第一次到訪杭州的岳王廟,被岳飛墓前跪著的四個鐵鑄人像嚇了一跳!
惡臭骯髒,遠遠就能聞到尿騷味。遊客不但向他們吐痰、吐口水,還讓小孩子在那邊上小便。秦檜和他的妻子王氏、張俊、万( mò ) 俟 ( qí ) 卨 ( xiè ) ,這四個被論定陷害忠良的千古罪人赤裸上身,雙手背縛,長跪向岳飛懺悔。從明代以來被反覆重鑄了十二、三次,參觀岳王廟的人用行動唾棄他們,用汙穢表達對他們的不齒。
後來再訪岳王廟,四個鐵鑄人像乾淨多了。原來牆上有告示:「文明遊覽。請勿吐痰」。少了集體發洩怨氣的舉措,遊客的確「文明」,也少了憤怒和激情。即使依然熱鬧喧嘩,靜態的目視讓停留在此地的時間縮短,只顧著「到此一遊」的攝影。
假使「羞辱」能夠儀式化,能夠成為加強民族意識和愛國主義的象徵,岳王墳前的圍攻儀式鞏固了岳飛的冤屈和後人為他平反的義行。當儀式被削弱或制止,如果沒有替代方案,沒有符合「文明」的條件設置,繼而興起的理智觀念,便提醒人們重新思考該不該藉由汙染景區環境,來張揚自己的道德情緒。
這是岳飛的第一種尷尬。「參拜」、「緬懷」變成「遊覽」、「觀賞」。是要靠世俗的髒汙來維護神聖的清白嗎?
岳飛的第二種尷尬,是爭論不休的〈滿江紅.寫懷〉詞真偽問題。
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闕詞在宋元時期默默無聞,到了明代卻大放異彩。先是明代宗景泰六年(1455)湯陰典教袁純編《精忠錄》時,收錄了〈滿江紅〉。在袁純之前,吳訥(1372-1457)編《褒忠錄》已經記載了岳飛事蹟。其後明孝宗弘治十四年前後,浙江提學副使趙寬將〈滿江紅〉書寫刻石,立於杭州的岳王廟,逐漸廣為人知。
明清時代的許多詞選本都收錄了岳飛的〈滿江紅〉,一些詞人依調附和,推動了這闕詞的影響力。即使是滿清朝廷,也盛讚岳飛「盡忠報國」的精神。到了20世紀,語文教科書和歌曲編唱,使得這闕詞成為所有學生都能琅琅上口的作品。有學者統計,宋詞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所謂「宋詞百大」,或是排行榜前幾名的作品,領先的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其次就是岳飛的〈滿江紅〉。
由於作品出現晚於岳飛在世三百餘年,余嘉錫在1958年出版的《四庫提要辯證》中便提出質疑,認為是明代人假託岳飛而寫,得到夏承燾的支持。將近60,認可和存疑的學者們仍然各執己見。
既然可能是偽作,我們還要學嗎?何況,那「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詞句,是不是會「傷害兄弟民族的感情」?據聞,從1996年起,大陸的中學課本刪除了〈滿江紅〉,排名「宋詞百大」亞軍的地位會不會動搖呢?這是岳飛的第三種尷尬。
21世紀初,新加坡也掀起討論岳飛的熱情,一方面是辯論作品真偽;另一方面也牽涉「愛國」還是「愚忠」的問題。就像義大利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1952)認為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關鍵在於我們怎麼理解詮釋。時()過境遷,對於同一史事或作品的意涵便有不同的看法。
岳飛的三種尷尬,是時代、歷史、社會等價值觀變化的結果。不必向秦檜那些塑像吐口水,不如再瞻望一次岳飛的英姿,想一想是否還有不變的信念吧。

 2018年 9月 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