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7

大海



需要一處有浪花的大海。需要一個可以投入哭泣的懷抱。
我厭惡老病。我害怕死亡。
拼湊的日子已經漸不成形,妳讓我忙亂的周末,突然傾斜倒塌,逼著我自問,人生的意義。
「在家中跌倒,失血過多而逝」,這樣的離去,太不可思議,難以置信。我想像不出那景象,被發現已經太遲,周圍人們的震撼驚慌。而妳,是否知覺,這世界將妳甩出了運行的軌道,妳還在遊盪著?還是被招喚回魂魄?
我想到某年台北冬雨纏綿的夜晚,我在浴室門口凍醒。何時跌倒?昏迷多久?完全沒印象。浴巾包圍的裸身還有柔軟的水份,一夜也乾不了的濕氣。像妳一樣,不明所以的跌倒,無知無覺的身魂分離,現在的我,也不存在的呵。
天氣非常炎熱。沒有落雨的島國,我的眼睛被蒸出了汗。
不要平靜如湖的海,要潮來潮往,波濤濺起浪花。
故意挑坐很久的MRT,轉換巴士,拖延時間,看人看物看景,看能不能讓我盡量晚點到海邊,被風聲蟲聲濤聲掩蓋我透明微弱的哭聲。
星期六,出行的人仍不少,不同膚色族群的男女老少,你們是去逛街,還是探親訪友呢?我戴上墨鏡,抑止在車上流淚的衝動。這一段行車我幾乎一年不路過一次,還算新鮮的風景,轉移我的注意力。原來,島國還有這般山色樹叢,這般花草公園,我的日子幾乎被慣常的事務填滿,穿插飛行遠遊,沒有好好定睛於方圓數公里的土地。
知道這一處海灘也是數年之前。憑著印象找到巴士轉換站,剛上車要刷票卡,被阻擋。哦,方向錯了,該搭對面的車。
再喝了一口瓶裝水,等車的乘客很多。我想撐傘遮陽,先翻出了扇子搧兩下,頭開始昏沈,皮膚被熾熱的火球烘烤,再喝一口水,拿出傘,巴士到了。
清涼的冷氣吹乾汗水,巴士行駛經組屋,生活在那裡確確實實一天一天,我卻像看影片,隔著車玻璃窗,一格格斷續的場景。我輕輕打了個噴嚏,氣息衝進腦門,啊,除了強忍的淚水,我還有別的控制不了的勁力可以射發。我的身體,除了被掏空似的虛脫,一點力仍使得出呵。
沒有一望無際的遼闊,海灘似乎比以前短窄,對岸的高樓房舍觸手可及。說是大海,更當如內陸狹灣。說是自然,更像是住宅的擺設。
找一處樹蔭下的雜草坡,雲彩堆積在人家屋頂。脫去鞋襪,腳趾陷入溫熱的黃沙裡。我扭動腳趾,熱氣和細沙沾進趾縫。腳趾朝下頂出一層層沙屑,埋得更深。
活著這樣有感覺,眼耳鼻舌耳意,都有溫度有脈動,聯繫人間別的活物的生息。我閤上眼睛,地球仍在轉動,海浪仍無始無終地拍岸碎裂。妳不在的這個世界,喜怒哀樂歡欣悲痛沒有停歇。
我擦拭額頭和髮際的汗水,旁邊一群印度族的人穿著民族服飾在唱歌。歌詞不是英語,仍聽得出韻律,有虔敬的氣息。我將模糊的視線投向他們,一位穿著白衣的男士在誦唸著。
歌聲斷斷續續,我把頭垂進雙臂環抱的臂彎,那歌聲,我想到天堂。
兩位男士扶著一位印度族婦女站在海水裡,唸唸有詞。
是的,期盼天堂,那可能是生命的歸結之處。那兩位男士協助印度族婦女把頭和身軀浸入海中。
我終於無法抑制更多的淚水。妳會去哪裡?和妳英年早逝的兒子會面?那麼,妳再不會因為不捨他而悲傷了。
我們在不同的車站上車,每個人的終點不同,有的人早些下車。只是,我一直以為妳的終點還在很久以後。我對著海景打開手機,錄了一段畫面和訴說予妳的話。
走到海水裡,踩著碎裂的九孔貝殻,浪花打濕我的褲管。我哼唱著張雨生的歌:
從那遙遠海邊,慢慢消失的你。本來模糊的臉,竟然漸漸清晰。
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茫然走在海邊,看那潮來潮去,徒勞無功,想把每朵浪花記清。
想要說聲愛你,卻被吹散在風裡,猛然回頭,你在那裡。

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就讓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就讓它隨風飄遠。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所有受過的傷,所有流過的淚,我的愛,請全部帶走。

這裡是南中國海以南。如果地球的大海是相接連的,我願浪潮送我的思念去花蓮,妳太平洋的岸邊。


2017年 12月 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7/12/09

你的行李還不想回家

眉山東坡故居銀杏秋色


文件(打勾)、書籍(打勾)、襯衫(打勾)、裙子(打勾)、外套(打勾)、毛衣(打勾)、鞋子(打勾)、化妝品(打勾)、西裝(沒有)、香煙(沒有)、酒類(沒有)、電子設備(沒有)…。
強睜著惺忪睡眼,在失物協尋處填表格。我的行李沒領到。
清晨四點多,飛機降落新加坡。
這種「紅眼」飛行只能憑運氣,飛機上不要有啼哭的娃兒;飛行路途不要太顛簸起伏;鄰座的乘客不要打呼嚕太響…這一次,從成都返回,都遇上了。
中國爸爸帶著約莫四歲的兒子,兒子坐在我和他父親之間,興奮得屁股不沾座椅,上下蹦跳。他爸爸安撫他,飛機要起飛了,該乖乖坐好,繫緊安全帶,不然「空中小姐阿姨」會來糾正你~。
這爸爸真是超級有耐心,看來是個八零後的小伙子,總是跟孩子講道理,和顏悅色。「空中小姐阿姨」先送餐給小孩,問他想吃什麼?他說:「我不挑食,我媽說我什麼都吃,關鍵是吃不胖!」空姐和爸爸交涉,雞肉飯可能有點辣,孩子吃土豆燉牛肉行嗎?孩子說:「我要吃很多才能快點長高!我可以吃兩個嗎爸爸?
「你只買了一張機票,坐一個座位,就領一份餐。」爸爸說。
孩子不讓餵,說自己能吃,很正常地吃得滿桌狼藉,肉屑飛到我的身上和地上。「空中小姐阿姨!我要喝那種黃黃的果汁!」他朝著推過餐車的空姐背影大喊。
「你是小朋友你先吃,空中小姐阿姨還要給別的乘客送餐。你果汁喝完了,要等下一趟推車再來的時候才能要。這裡不是餐廳,不能這樣喊。」爸爸一邊幫他擦拭嘴角和衣服上的殘渣。
「現在你是寶寶,我是爸爸,我要餵你吃…」,玩起「角色扮演」的遊戲。這孩子可愛歸可愛,我卻委實消受不了。擔心大霧封閉公路,今早6點起床,從眉山趕到成都。下午在四川大學的演講受到電腦當機影響,硬生生沒有簡報畫面,「乾稿」說了一個多小時。聽眾和我一起投入「文圖學」的想像世界,忘了何時電腦恢復「元氣」;等到畫面穩定了,再重頭瀏覽複述一遍。現在是凌晨一點多,這孩子還是精力充沛啊!
我請空姐讓我換位子,也好騰出讓這孩子蹲著玩的空間。
結果,你猜的沒錯,隔座的西洋大漢鼾聲雷動。
總之,撐到行李轉盤空盪盪的清晨六點多,我真的,累到不行了。
你的行李箱什麼顏色款式?裡面裝了什麼?
印度裔的職員打了電話詢問,沒有我的行李。要我填表格,勾選行李的內容。我猜,是不是如果找不著,航空公司會理賠呢?
回家倒頭睡去。一個多小時之後突然醒來─我的行李就此「人間蒸發」了嗎?
那張表格裡打勾的,有什麼是扔不得?買不回的東西?
而不在表格裡羅列的,那東坡老家眉山三蘇祠的銀杏落葉,如何再尋?
帶著濕濡泥土的銀杏落葉,找不著完整無破損無褐斑的。我翻撿著,想至少帶一扇給遠方的友人,這是今年在東坡家,秋天陽光雨露過後的記憶。
兩株象徵東坡兄弟的600年銀杏,每年都有黃扇飛舞,雖說是第三次造訪三蘇祠,今年我才有緣恭逢其盛。小心翼翼除去葉上的雜滓,夾進剛買的書裡。南朝宋詩人陸凱贈予范曄折枝梅花,有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我這效顰之舉,不過是心頭的思念牽掛。
下次再訪三蘇祠,不知何年何月,即使還能遇見黃扇飛舞,也不是同一片被我呵護過的落葉。無法重來,無法複製,無法替換。
我輾轉反側,愈是憐惜,放心不下,愈是自責輕忽。「貴重物品請隨身攜帶」─如果那扇銀杏葉那麼重要,我怎麼隨便夾在書裡,把書塞進行李箱?明明當時草率而為,如今或許失去,卻又珍視異常?
再想到法國導演Benoît Jacquot(班諾.賈克)的電影Villa Amalia(中譯:女人出走)裡的女主角,在情感受創之後拋棄所有,讓一切歸零,重新認識自我─人生,有什麼非擁有不可的東西嗎?
恍惚間,接到機場的電話通知,行李找到了!
原來還在飛機裡沒卸下。
友人說:「你的行李還不想回家。」
我奉上夾著那片銀杏葉的小書《Emily的抽屜》,和他相視而笑。

20171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