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4

到死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齊柏林於新加坡,2014年(衣若芬攝)

"妳必須吃。"坐在我桌子對面的男孩對我說。
我笑著搖搖頭。我剛吃過燉牛肉丸配薯餅的午餐,對他的朋友傳遞來的炸薯條一點沒味口。
午餐有點過鹹,我進來這家速食店喝點紅茶解渴。
"妳必須吃。"他堅持。其他六、七位和他一般年齡的男孩圍著長桌或立或坐,盯著我瞧。
我正滑著手機,沒注意到何時身旁被這些男孩占據。
剛讀到紀錄片"看見台灣"的齊柏林導演不幸在花蓮外海勘景過程中墜機失事的噩耗。
2014年,在第二屆新加坡華語電影節的開幕會上,我們聊著他的空拍經驗。為了保持畫面的平衡,捕捉最佳的視角,他必須長時間採同樣的姿勢,在空間有限的機艙內穩住攝影機,造成肩頸和腰椎的筋骨傷害。後來他才抵押房屋,貸款購買了內建陀螺儀穩定器,能抗震動的空中攝影系統。
"我這樣站著和妳說話,一邊還在忍受疼痛。"
他的個頭很高。我環顧四周,想要不要找個座位。
"沒關係,一樣的。"他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
疼痛持續侵蝕著他,是空拍付出的代價。
我問他:"你這是為了環保而犧牲嗎?"
他瞇起眼睛笑了:"談不上犧牲,就是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從一隻鳥的高度,看見台灣,看見了許多破碎的河山和不堪的汙染,令觀眾驚異和惋惜。
"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怎麼協調?我拍的影片裡沒有答案的。我們的生活裡,便利和環保有時不得不做個選擇…"他捏了捏手裡的塑膠杯,繼續說:"這不是很諷刺嗎?我和妳大談環保,面前就擺了多少我們認為不環保的東西─可是,用玻璃杯就比較環保嗎?我不是專家,我只能用畫面說話。"
我揉了揉潮濕的眼睛,擦拭流下的淚水。
從右邊遞過來的那一包炸薯條還在等著我。我抽出了一根咀嚼,薯條被傳到桌子對面的男孩,他很快塞一根進嘴裡吃完,把手指在褲邊抹抺,伸過手,說:"妳好,我是盧卡斯。"
我和盧卡斯握了握手,報上我的名字。
"你們是高中生嗎?"我問。
"我們快要成為大學生了!"一位棕色頭髮的男孩高聲回應我。
"恭喜你們啊!"我想起我的學生們,他們同樣有一張張新鮮的面容,一雙雙好奇的眼神。
盧卡斯和他的朋友們輪流分享著一包薯條,薯條又傳到我面前,我抽出了一根,問盧卡斯:"你要讀什麼專業?"
"工程。"他很快又把薯條嚥下。
他微捲的蓬鬆金頭髮被光線照射得近乎透明,像秋風裡的菅芒花。白恤衫熨貼了個閃銀的骷髏頭。從登山背包掏出太陽眼鏡遮住他湖綠色的眼睛,我在那寶藍的鏡片反光裡看見自己的沮喪。
吃下第三根薯條,盧卡斯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英語有口音吧。他一聽就曉得不是當地人。
"台灣。你知道嗎?不是泰國哦。"我說。
他問:"台灣有什麼?"
"有什麼?"我歪著脖子想了想。
低下頭瞥見我的手機。
上網蒐到"看見台灣"的片段,播放給盧卡斯看。他的朋友們聽到樂音,也湊進來擠著看。
層巒疊嶂的青翠山脈,火山口冒出的煙霧緩緩湧起。湛藍的大海,白浪花潑灑如蕾絲裙擺。即將豐收的萬頃稻田,巨大的腳印深陷在泥土裡。被挖土機吞食的河床,裸露柔軟的肌理。把一個個圓滾滾的大西瓜堆上卡車;在迎神廟會時舞獅歡慶;或是拔地高聳的都市建築群…
"酷!"他們齊聲說。
還有"看見台灣"第二集的宣傳片,場景從台灣擴大到日本、中國、紐西蘭、馬來西亞,更加繁複的大地圖案,絢麗的色彩和人文景觀,氣勢震撼!
"哇!"他們驚呼。
"可惜,導演剛在拍續集的時候墜機了。"我說。
"酷!到死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盧卡斯說。
我抬頭再在盧卡斯的太陽眼鏡鏡片裡看見自己,沮喪的表情怔住了。
我呷了一口已經涼掉的紅茶,收起了手機。
謝謝你,盧卡斯。
我回頭對他說。
盧卡斯背對著我,把手臂舉高了,比了一個我不明白的手勢。

2017年 6月2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7/06/18

在雲南園上課


在雲南園上課,是一次難受又美好的經驗。
位於校園南邊的低窪地帶,比想像的還潮濕鬰悶。圍籬外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轟隆隆的車聲充塞耳邊。即使揮搖著絲扇,仍然趕不走飢餓的蚊子。牠們真餓壞了吧。這人跡鮮至的偌大中式庭園。
我們選了一處陽光不直接曝曬的涼亭,坐在石凳上講課,我不得不提高了嗓門,對抗車陣和蜂蟲。學生問我:「以前的老南大生,也在這裡上過課嗎?」
我拿手帕擦拭額角髮際的汗水。夕陽偏移,照在學生的背後和臉龐。
「文圖學與東亞文化交流」,這學期新開設的研究生課程。兩位博士生和兩位碩士生,在雲南園完成了他們求學生涯的選修課,下一階段,就是寫作學位論文了。
這個念頭,想了十一年。
南洋大學的校園統稱「雲南園」,根據杜南發先生研究,這裡原是林義順的橡膠種植園,為紀念1916年反對袁世凱稱帝的雲南護國運動勝利而命名。在不曉得這個典故之前,我雖知道「雲南園」是橡膠種植園的名字,卻自以為是猜想,此地位於島國西南端,莫非是對映中國大陸的地理版圖?
南洋理工大學的幅員和南洋大學不完全重疊,部分南洋大學舊地如今成了高速公路和政府組屋住宅。校園重心北移,通行動向改變,打散了原本以中軸線為基準的格局。這一片過去南洋大學入口的綠地,是少數被保留,基本維持原貌的區域,就是現在的「雲南園」。
剛到南大教書時,曾經幾次特意走下馬路,進入雲南園。園裡花木扶疏,假山點綴,偶有附近居民來散步,好笛者在涼亭裡吹奏「陽明春曉」,曲音悠揚。那時就想,和學生來此清幽一隅談話或上課,或許別有情趣。
去年聞說雲南園可能會被重新規畫,我再從杜南發先生的宏文中得知,雲南園的設計用心,有象徵四方同心、八方吉祥的風水布排;七座涼亭和「南洋大學建校紀念碑」的「七星伴月」結構,是一處融合了中國、西方與南洋風格,獨一無二的園林。我將杜先生的見解轉述給研究生聽,學生聽了興味盎然,說:「我們去雲南園上課好嗎?」
研究生的課程安排在下午,正是燠熱的時分。涼亭座位容納不了十位同學,於是作罷。
今年上半年的課,學生人數較少。最後一次課的最後一個小時,我們都穿了寫著NTUT裇,幾位同學還是初次進雲南園,帶著如同杜麗娘的遊園心情,我們穿花扶樹,讓身體在這歷史意味厚重的空間裡,徹徹底底,感受南洋。
遊園、照相,留下我們在雲南園的倩影。然後踏踏實實的,找個貌似優雅的亭子,聽我做課程的總結。
沒有冷氣,習習溫風吹送,鳥鳴啾啾。我談了當今中文學界東亞文化交流研究的三種學者類型和學術方法,分別是幅射式、延展式、投入式。幅射式的學者通常以中國為核心,從日本、韓國、越南等周邊國家的文獻回望中國。延展式的學者從個人的學術專業,比如文學、歷史、文獻學、版本學等等,拓及東亞領域,解決的是中國和東亞的問題。年輕一輩的學者,在近三十年東亞研究的成熟基礎上,一踏入學術研究這一行,便全心投入,駕馭外語的能力也較為自如。
再說到文圖學、藝術史、視覺文化研究的區別。視覺文化的範圍非常廣,似乎不太需要很強的學習背景,其實不然。視覺文化之中的藝術史,是文圖學的重要知識點依據,不過具體的精神性格相異。藝術史歸納藝術發展的模式和脈絡,做為鑑定真偽的證明。文圖學則比較對「假的」、「複製」有包容心,即使物件本身並非原作,例如眼前這座南洋大學牌坊,紀年是1995,明白顯示不是當年南洋大學的原牌坊。原牌坊在目前校外的住宅區,那裡已經不屬於南洋理工大學。用藝術史的批判性眼光檢視,1995年的複製牌坊是「假的」;而文圖學的立場是,承認假物也可能有真實的善意與情感。
以文圖學為切入點,加上東亞文化交流的空間,把零星的知識點連結成線,組織成面,進而構成樹一樣的體系,是我對這門課的期許。
感謝學生們揮汗趕蟲,陪我完成了在雲南園上課的宿願。
即使難受,還是美好。


20176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