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 11月 9日《南洋商報》電影廣告 |
阮玲玉的聲音,只在電影「野草閒花」裡出現。她和金燄共同演唱「萬里尋兄詞」,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首電影插曲。我在網上聽到的歌聲,不怎麼優,錄音效果不好,不清晰。不過,我想:即使音響技術沒問題,她的聲音還是欠佳。從喉嚨裡擠出扁平的、壓抑的聲音;那個年代,一些明星歌手被形容為「雲雀」,阮玲玉氣息短促,大概只算「麻雀」吧。
有學者認為:阮玲玉和胡蝶競爭觀眾票選的影后失利,原因之一,是她說不好國語。電影製作從無聲過渡到有聲,阮玲玉沒有好嗓音和好言語,不能像梅蘭芳和胡蝶被派出訪蘇聯,成不了國際名角。這樣的事業瓶頸,恐怕是她愛情挫折之外,雪上加霜的苦惱。
把阮玲玉的個案放大,「聲音」、「言語」、「傳播」,三個關鍵或許能概括那個時代的觀影體驗。
印刷術的發明和書籍的商品化,開創了文字傳播及閱讀的便利性。對於不識字的群體,則要依賴聲音,包括語言和音樂的講唱表演;還有肢體傳達、代言裝扮,也就是戲曲舞蹈。閱讀偏向個人行為;觀戲、聽音樂則是集體行為。集體行為的時空、進度、頻率的「一致」,會產生認同感。大眾視聽消費的成功,正是建立在集體的認同感。留聲機、收音機的發明和普及,造就了二十世紀上半葉傳播技術的有利條件。人們聽唱片、聽廣播,凝聚情感和思想。
當電影還處在默片時期,雖然有配樂和現場解說劇情的「辯士」,觀眾集體看戲,字幕做為閱讀的文本,集體行為裡還插入了個人的因素,比如:字幕的語言是中文和英語並置的話,在觀眾視覺接收後,大腦轉化出的是哪一種語言聲音?
由於影像和字幕搭配的節奏不同,有時字幕是為了解釋前一段影像的內容;有時則先於情節,概括劇中時間和空間背景,以及預告接下來要發生的重點,這就和有聲電影的視覺聽覺集體同步調有別。觀賞默片,一方面是訊息「發射端」圖像和文字交叉釋出;另一方面,在觀眾的「接收端」,訊息轉換的強度和速度也不盡相同。於是,觀眾發出反應,也就是「行動」的時間點和情緒點便有落差。可以說,觀賞默片是集體中的個人行為,保留了觀眾自己的審美樂趣。
阮玲玉祖籍廣東,出生於上海,熟悉的語言是粵語和上海話。拍攝默片無須台詞,甚至有記載,當時演員可能一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邊做表情和身段演出。所以,她不必操控聲音表演。如果她在廣播電台、記者招待會等公共場合宣傳影片,應該沒有很大困難。要是直接用不大美妙的聲音演戲,或許效果就不大美妙了。
默片明星是被「圍觀」的,公眾不熟悉她的聲音,但是公眾以及媒體有話說。女明星以青春芳齡自絕生路,事渉金錢、愛情、死亡,她身後的戲,讓我們從側面聽說她的故事。
讓阮玲玉情困至死的前男友張達民被輿論撻伐,避走香港,他拍過幾部以阮玲玉為題材的電影,出演自己。包括1935年和香港商人黃杰雲合作的「情淚」、1936年沈吉誠編導的「誰之過」、1938年麥大豐編導的「朋友之妻」。
「誰之過」由華聲影片公司出品,南粵影片公司攝製,在新加坡上映時,名為「阮玲玉之死」。1936年11月9日《南洋商報》的電影廣告詞說:「由阮玲玉之夫張達民親自值綱揮淚主演」,又說:「她!愛環境!金錢!種種壓逼!一失足成千右恨。她的死,是誰之過?不看此片─萬難明白」。這部「全部廣東話歌唱對白有聲偉大鉅片」,讓被消音的阮玲玉靠著扮演她的譚玉蘭發出了聲音,而且,還是母語。
2017年5月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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