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今天不會下雨呀!」
走在雅典的古羅馬市集(Roman Agora),有人在二樓陽台上朝我喊。
我停下腳步,回頭遠望他,是一位中年男子。我大聲回說:「這是陽傘,防曬!」
他把雙手圈成話筒狀,說:「妳應該享受希臘的陽光!」說完,對我揮揮手。
我也揮揮手,繼續撐傘前行。
我不怕曬黑,是怕曬傷。就算塗了防曬系數很高的護膚霜,應該每隔幾小時補擦,否則還是預防不了。大學時暑假和朋友騎機車,從台北奔上宜蘭太平山露營,以為有防曬乳的保護就可以放肆,而且天空時有雲朵,應該不必停車加(防曬)油。穿著露出大腿的短褲,一路馳騁,好不清爽暢快!
熬夜遊玩的疲累讓我忘了皮膚的反應,回台北後,被洗澡水一澆,失聲尖叫!大腿的皮膚像是被火燒灼般刺痛,一大片通紅浮腫,我的防曬乳簡直毫無功效嘛!
過了幾天,紅腫的部位鼓出了水。我屈身歪坐在藤椅上,低頭瞧著大腿,曬傷的皮膚變成了淺褐色,裡面的液體像是有血絲。忍痛用手指推擠那片比周圍稍淡的皮膚,裡面的液體在有限的空間裡還能緩緩移動。
媽媽罵我「手賤」,說弄破了皮流出水會細菌感染,那就大麻煩了。
學生時代的夏天總好似長得無盡頭,我每天觀察自己曬傷的皮膚變化,全身時熱時涼,大腿既痛且癢的生理反應──我真的是動物,活生生的啊!
曬傷的皮膚裡的液體自然滲流出,本來凸起的光潔皮膚變成乾皺皺,跟化妝品廣告講的「老化」一樣。我抹了藥膏,看不出來有什麼作用。再過幾天,底層新生的皮膚讓這塊「老皮」褪落了。
我把褪落的皮膚輕輕撐拉開,這曾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它是「死了」嗎?原來新陳代謝就是這樣的過程。透過光,死去的皮膚還有一點「活過來」的錯覺;「殺死」它的,不正就是這一度猛烈烈的光嗎?
那一次被陽光熱吻的經驗,讓我曉得自己皮膚有限的承受力,盡量不直接曝曬。外出時打傘遮陽,即使被提醒像個大嬸婆,想想自己的年紀,也不必忌諱了。
在晴空萬里的希臘,是否要堅持不理會旁人的異樣眼光?我雖然戴了草帽,頭髮檔不住陽光的後頸還是曬得發疼。下午六點的衛城(Acropolis),太陽仍興高采烈地照耀著,阿波羅還有三個小時的「執勤」任務。被攀登踩踏得光滑的石路面,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前進──別把傘戳到了旁邊遊客。
巴特農(Parthenon)神殿有一半被蒙住整修,仍不掩其壯觀,她的形象,已經被概念化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標誌。伊瑞克提翁(Erechtheion)神殿由六尊少女雕像支柱殿頂,即使是複製品,幾可亂真。象徵紀念智慧女神雅典娜勝過海神波賽頓的橄欖樹,豐沛了希臘人的飲食與生活。
我們在蘇格拉底與人談論哲學的古市集(Ancient Agora)辨識多利克式(Dorique)、愛奧尼克式(Ionique) 與科林斯式(Corinthian)圓柱。在阿迪庫斯劇場(Odeon of Herodes Atticus)觀賞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那時,藍天終於覆上濃重的靛紫色,夜風徐徐,彷彿近兩千年如一,未嘗更改。
不得不說,和其他歐洲國家的文化景觀消費相比,12歐元能有四天遊逛西方文明起源的歷史遺蹟,真是很「親切」的價格。我還注意到,在衛城、博物館,乃至於和憲法廣場無名戰士紀念碑前的衛兵照相,都有執法人員勸導或阻止遊客用玩笑或惡搞的方式留念,這可以說,是希臘人保護維持自己文化尊嚴的態度吧?
想起一部偶像劇式的日本電影「太陽之歌」,女主角患了不能曬太陽的「著色性乾皮症」,只能在夜晚背著吉他去戶外唱歌。我不是那種「見光死」的女子,這樣逃避雅典的驕陽,難怪會惹來嘲笑。
於是,我收起傘,走出古羅馬市集。反正,雅典今天不下雨。
(2016年7月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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