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29

奔向「清明上河圖」

 圍觀「清明上河圖」



我常說,近年中國大陸不但有「國學熱」,還有「國寶熱」。
而且,「國寶熱」可能還烈過「國學熱」。
就看電視裡尋寶、鑑定、估價的節目大受歡迎,來賓帶來的文物古玩五花八門,可以知道這股熱勁之燃燒蔓延。
2015年正值故宮博物院九十周年,兩岸故宮都備下了賀壽大禮。故宮的生日禮物不是呈給自己,而是獻給觀眾。自從末代皇帝溥儀退位,紫禁城內以及熱河避暑山莊、盛京瀋陽行宮的重要文物被聚藏於武英殿和文華殿的「古物陳列所」。90年前的1010日,故宮博物院正式向外開放,百姓不但得以觀賞歷史文物,還能在皇帝「家裡」走動,象徵著封建帝制的瓦解。
所以,如果本著設立的初衷,「與眾同慶」可以說就是故宮博物院耆壽的精神吧。台北故宮博物院以北宋山水畫家范寬和清宮義大利畫家郎士寧為重點,標誌著中國山水畫和西方藝術東傳的時代意義。從106日起開始的「天保九如:九十年來新增文物選粹特展」,展出天下第三大行書─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卷」(1115),令人期待。
北京故宮博物院更是大手筆,有分兩期推出283件書畫珍品的「石渠寶笈特展」,還有「普天同慶─清代萬壽盛典展」等,琳瑯滿目,不少罕見或初次亮相的作品,使得自98日起便吸引了大批觀眾湧入。這兩項特展都舉行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榮幸受邀,努力以赴,加上與東坡「寒食帖」的約會,今年幾次飛往台北和北京,忙得不亦樂乎。
《石渠寶笈》是乾隆皇帝的收藏著錄,展出《石渠寶笈》裡記載的作品,被暱稱為「摸清皇帝家底」。其中特別受到關注的,要數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為了一睹「清明上河圖」的廬山真面目,有人清晨五點多就在故宮博物院午門售票處排隊,等到買了票,院門一開,就奔向展廳武英殿。這「故宮跑」,真是蔚為奇觀!
1990年代,以及2003年在上海、2005年在北京、2012年在東京,「清明上河圖」都曾經展出過。上海世博會期間,還展示了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這動畫也在香港和新加坡等地巡展過。我於2003年躬逢上海博物館展場的盛況,當時佇候於綿綿寒雨中,38天的展期,上海博物館總共湧進了23萬人次,可謂空前。這一回在北京,聞說跑到武英殿前還要排四到七小時的隊才能進場,當然是要破上海的記錄了。
大家爭觀「清明上河圖」為哪般?
我曾在〈「好古」思想之審美文化心態試論〉一文(收錄於《藝林探微:繪畫.古物.文學》)裡談過,中國藝術史上,像「清明上河圖」一般命運多舛,影響廣遠的書畫作品大概絕無僅有。「清明上河圖」時而流轉於民間,四出五進帝王宮門,歷代以來惹出的虛虛實實、風風雨雨,傳為奇譚。為了爭奪「清明上河圖」,不但鬧出人命,還牽涉到小說《金瓶梅》、范允臨《一捧雪傳奇》的寫作。
這次展出「清明上河圖」還有一個亮點,就是包括圖後的題跋全幅展出。把圖與文合觀,視為作品的整體,這是博物館和美術史研究的漸變。過去偏於圖象部分,且受限於展櫃的空間,不能總覽全貌。如今,歷代題跋的文獻價值受到重視,也是研究題畫文學的我最感欣慰之事。
連續幾天的「故宮跑」,在故宮博物院單霽翔院長的及時調度後,改以領號碼牌的方式循序參觀,混亂緊張的情況大為減少。單院長還親自去問候排著長隊的觀眾,向媒體宣布2020年故宮建成600周年時,「清明上河圖」還會再與大家見面。
其實,乾隆皇帝有生之年並沒有欣賞過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清明上河圖」是在他離世後幾個月才入宮。乾隆皇帝的遺憾,就讓我們的極目觀覽和認真探討來彌補吧。


(2015年10月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文章)


2015/09/11

「刺客聶隱娘」之「出格武俠」


  
「這樣就完了?」
「書讀得不夠…」
螢幕上還播映著製作群的長長名單,我座位後面及旁邊的觀眾紛紛起身走人。獲得國際影展大獎,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沒有如我預期,特別首映會結束時通常會響起的掌聲,只聽見喃喃的低語,以及,一片的沈默。
戲院裡沈默,網路上熱議,佳許和批評各有說法,轟轟鬧鬧。
電影的劇情主線其實很簡單:聶隱娘被道姑師父訓練成刺客,能迅捷取人性命。她的柔軟心腸有時不能讓她順利完成任務。在被要求殺自己青梅竹馬的前婚約夫婿,她陷入了矛盾,最後違抗師父,和醫救自己的磨鏡青年遠走他國。
大學時修中國繪畫史課,老師喜歡拿不常見的作品讓我們鑑賞,為的是避免我們先入為主的成見。繪畫史的訓練之一,便是尋思建立藝術創作的規律與譜系。雖然,很多曠世的奇作未必都能被歸納入藝術發展的脈絡中,被稱為「逸品」的「逸」,本來就有「不合常規」的意味。
「刺客聶隱娘」是由於「不合常規」,才遭到觀眾兩極化的對待吧。
看不懂「刺客聶隱娘」的觀眾,一部分是「反求諸己」型的,以為自己由於沒讀過電影的素材來源─唐代傳奇小說〈聶隱娘〉,所以缺乏背景知識;又不懂「文言文」(即使導演說那不是文言文),不明白演員在說什麼。大多數惡評本片的觀眾,認為情節零亂、人物生硬、冗長拖沓,都是編劇和導演的失敗。
我研究文字與圖像關係的「文圖學」,探討文字的敘事功能和圖像的視覺特色。電影是把文字為主的劇本具現為影像(連串的圖)的「第八藝術」,從「文圖學」的角度來看,就能發現:影展的評審都說「刺客聶隱娘」美不暇給,喜愛「刺客聶隱娘」的觀眾,分析長鏡頭、方框構圖、俯瞰視角等等「侯式風格」,強調的是視覺性,說導演是用畫面來說故事,是去台詞、去戲劇化的簡約鏡頭語言,也就是「圖」的勝場。
至於電影的「文」,理應是吸引觀眾的基本條件,卻得不到共鳴。
不是所有的電影都要「文」「圖」協調,蔡明亮的電影裡也經常言語稀薄,但那描述的是現代人的處境。從武俠小說到武俠電影,已經類型化了的題材,被習慣接受的是「文」的結構,而且是古代的邏輯、抒情和敘述方式,比如因果關係─報恩復仇;善惡對立─邪不勝正;道義維護─捨己為人,是一個偏向於「二元」的世界觀。在「刺客聶隱娘」裡,這些元素不是很模糊,就是被打破了。
我們看過胡金銓的「俠女」、看過李安的「臥虎藏龍」、讀過金庸《倚天屠龍記》裡的周芷若,在豐富的參照文本裡,「出格」的「刺客聶隱娘」倒像是現代人穿越時空到古代,說著斷句不大通順的古話。外表假裝是古人,擺弄著古裝戲裡免不了的美人入浴、定情信物、歡歌妙舞、厭勝弄鬼,這些在唐代傳奇小說〈聶隱娘〉裡沒有的老套,骨子裡和動作間洩露出的是現代人的自我意識和孤獨感。如此地「違和」,被導演用疏離的遠景、人物無特寫、無眼神交流的「處理」,加強了「旁觀」的感覺,豈知「參與」、「融入」、「認同」,藉著打鬥抒發情緒,才是武俠片的本色。
但「刺客聶隱娘」又並非「後現代」的作品,侯導「十年磨一劍」,一劍還是在「不忍人之心」的婦人之仁下收拾起。「青鸞舞鏡」的典故,折射的是渴求同類的願望。影片最後,誇讚聶隱娘重信諾的村民,對比玉玦婚約的失信,也還是人情倫理。
武俠片,難道是華語電影導演的終極任務?
看「刺客聶隱娘」,我的三點個人小貼士:
1.      不一定要先讀相關小說或電影劇本,反正和導演呈現的不一樣。
2.      看不懂時請留意英文翻譯。尤其是人物和地名,英文的翻譯是一致的。「窈七」就是聶隱娘。「河朔」泛指魏博。「主公」是田季安(或其父)
3.      本片以「圖」取勝,畫面像一張張PPT,多用眼,少費腦,樂在其中也。

(2015年9月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5/09/05

學術金針度與人




禪家有言:「鴛鴦繡了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意謂機妙玄理當由人自悟,不宜道破。這句話被朱熹用以論道;被金代的元好問用以論詩,近人則理解為將獨門工夫藏私的意思,與原意有所出入,而推崇「金針度人」,造福大眾。
在網絡發達,數據海量的時代,我們得以輕易獲取豐富的訊息資源,智能教育也不再限於校園課堂,不吝於散播的「網民」早就「金針度人」無數了。然而,網際之間的無數「度人」,傳遞的可是「金針」?還是糟粕?甚或是偽知識?因此,培養分析、選擇、和判斷的能力,應該是當前高等教育的重點。我們在鼓勵「學無止盡」之餘,還必須強調思辨之不可偏廢,也就是實踐孔子「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的精神,這是我們主辦「學與思:國際漢學研討會」的初衷,希望邀請學術專精又具有典範地位的研究者來談論他們的學習經驗和人生體悟。
2014719日和20日,來自美國、日本、韓國、中國大陸、香港、台灣和新加坡的十五位學者聚會於南洋理工大學,分別闡述了各自的學思歷程。這是一次難得的盛會,有別於集中探討某一個具體的學術議題,針對議題展開論辯,「學與思」呈現的是十五個「成為學者」的故事。這十五個現身說法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不同的研究取徑與殊途同歸的人文關懷。我想,這對所有步上學術研究道路的後生晚輩,以及一般社會人士都是很有意義的。會議全程免費開放,報名的情形出乎意料地熱烈,我們預訂的會場,從容納50人換成容納70人,再換到容納一百多人,三易場地的現象,也顯示了本地公眾的求知如渴。
為了幫助大家認識發言的十五位學者,我們和南洋理工大學中文圖書館合作,舉行「學與思:國際漢學家簽名本暨善本書特展」,展出學者的簡介、贈送給中文圖書館的簽名著作,以及「鎮館之寶」任九皋先生捐贈,清康熙五十五年(1716)内府官刻的武英殿本《康熙字典》,同時,我們也請學者們提供各自的座右銘讓大家參考學習。感謝中文圖書館同仁的鼎力協助,阮陽主任特地撰文記敘展覽的籌備過程、對學者座右銘的心得,以及與學者交流的感想,是最好的紀念。阮主任提及的拙文,有關中文圖書館典藏的《康熙字典》的考察,附錄於本書之末,以供讀者參閱。
會議用了「漢學」(Sinology)這個現今似乎有些陳舊的名詞,我也沒有刻意定義「漢學」的指涉範圍,我知道近年在中國大陸「漢學主義」與「國學主義」、「中國研究」(Chinese Studies)的立場、方法論、知識論等等有著見仁見智的筆戰,此前我寫過一篇小文〈國學,漢學,中國學,華學〉做過基本的梳理,該文也附在本書之末,此不贅言。我想補充的是,在人員流動與學術往來都比過去頻密的21世紀,「全球化」的結果已經滲入學術研究,以地理位置、時間空間、國籍種族等等畫分歸類的形式來規範學術研究,勢必造成更多的質疑。看來陳舊的「漢學」一詞,可能反而更由於籠統而具有包容性。
會議期間,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和博士後研究員訪談了十五位學者,寫成側記。本書依會議議程的順序編排學者的中英文簡介、發言摘要和訪談稿。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曾永義老師做大會主題演講,這是曾老師榮膺中央研究院院士之後的海內外第一場公開講座。曾老師在俗文學和戲曲研究有開拓之功,嘉惠後學,俗文學和戲曲研究也由於曾老師的堅持努力,終於在學術界占有一席之地。中央研究院院士的榮銜不僅是對曾老師卓越學術貢獻的推崇,也是對人文學科開創新局的肯定。
和曾永義教授一樣,受邀發言的十五位學者無一不是在個別的學術領域裡以過往湮沒或不彰的新材料、新方法、新視角、新思維來破舊立說。
艾朗諾(Ronald Egan)教授和大木康教授用流暢的中文發言,引發現場聽眾的感嘆,他們呈現紮實的作家作品個案研究,是所有學術研究者的榜樣。
來自北京和南京兩大古都的安平秋教授和張伯偉教授都對「漢籍」的蒐集、整理、研究頗有資歷。安教授著力於海外中國漢籍的回歸;張教授則開闢東亞漢籍研究的新學科。
李奭學教授和廖肇亨教授都來自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也都從事文學與宗教交涉會通的研究。李教授重在西方的天主教;廖教授則重在東方的佛教,各有千秋。
金文京教授和陳國球教授談的是文學史的敘事與抒情傳統,都帶著比較文學的觀點,但著眼點不同。
李焯然教授和我同一場,都是從學術與人生出發,李教授談許地山;我則自剖摸索建構「文圖學」研究的想法。
胡曉真教授和許敬震教授都關心「域外」、「邊緣」與「中央」的問題。胡教授談西南少數民族傳奇;許教授談東北亞文化交流。
壓軸的兩位學者都研究新加坡,王力堅教授討論新加坡客家社團;柯思仁教授拓展劇場研究的方向。
整個會議的「漢學」研究從古代延伸到現當代;從中國人寫作的文本,到東北亞、東南亞的漢字文本。柯教授本科畢業於台灣大學,受過傳統的學院訓練,後來回國投身戲劇編導和研究,也和會議初始曾永義教授的主題演講相互輝映。
這樣的會議組織結構彷彿「天作之合」,其實是我認真聽完全部的演講之後才發現。我也是在讀完十五篇訪談稿之後,才發現每一位學者都感念教導過自己的恩師,在學術的傳承脈絡裡自許青出於藍。至於他們別有滋味的人生境遇,請讀者們透過側寫,逐一品會。
本書附錄介紹會議的三個主辦單位,其中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是我的老東家,慷慨資助,情深意重。「台灣文化光點計畫」是台灣企業家尹衍樑先生的捐款,我擔任南洋理工大學「台灣文化光點計畫」的主持人。南洋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提供經費與行政的支持,謹此一併致謝。
還要感謝曾經為「學與思:國際漢學研討會」辛勤付出的每一位工作人員,本書附錄了工作小組的名單,大家幾乎都是在新加坡第一次操辦如此規模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從生疏中學習。尤其感謝本書的執行編輯蔡佳敏小姐,佳敏從大學本科開始隨我寫畢業論文,畢業後直接申請讀碩士班,本次會議擔任執行祕書,既要忙於會務,還得寫作學位論文。很高興佳敏如今順利取得碩士學位,在社會繼續為傳承華文薪火而盡心盡力。
學術金針度與人,無論您是否從事學術研究,本書的十五個學者故事將幫助您一同想想「生而為人」的使命,以及如何發揮生命的最高價值。

─序於2015年清明節深夜


 (部分內容刊2105年9月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