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11

「刺客聶隱娘」之「出格武俠」


  
「這樣就完了?」
「書讀得不夠…」
螢幕上還播映著製作群的長長名單,我座位後面及旁邊的觀眾紛紛起身走人。獲得國際影展大獎,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沒有如我預期,特別首映會結束時通常會響起的掌聲,只聽見喃喃的低語,以及,一片的沈默。
戲院裡沈默,網路上熱議,佳許和批評各有說法,轟轟鬧鬧。
電影的劇情主線其實很簡單:聶隱娘被道姑師父訓練成刺客,能迅捷取人性命。她的柔軟心腸有時不能讓她順利完成任務。在被要求殺自己青梅竹馬的前婚約夫婿,她陷入了矛盾,最後違抗師父,和醫救自己的磨鏡青年遠走他國。
大學時修中國繪畫史課,老師喜歡拿不常見的作品讓我們鑑賞,為的是避免我們先入為主的成見。繪畫史的訓練之一,便是尋思建立藝術創作的規律與譜系。雖然,很多曠世的奇作未必都能被歸納入藝術發展的脈絡中,被稱為「逸品」的「逸」,本來就有「不合常規」的意味。
「刺客聶隱娘」是由於「不合常規」,才遭到觀眾兩極化的對待吧。
看不懂「刺客聶隱娘」的觀眾,一部分是「反求諸己」型的,以為自己由於沒讀過電影的素材來源─唐代傳奇小說〈聶隱娘〉,所以缺乏背景知識;又不懂「文言文」(即使導演說那不是文言文),不明白演員在說什麼。大多數惡評本片的觀眾,認為情節零亂、人物生硬、冗長拖沓,都是編劇和導演的失敗。
我研究文字與圖像關係的「文圖學」,探討文字的敘事功能和圖像的視覺特色。電影是把文字為主的劇本具現為影像(連串的圖)的「第八藝術」,從「文圖學」的角度來看,就能發現:影展的評審都說「刺客聶隱娘」美不暇給,喜愛「刺客聶隱娘」的觀眾,分析長鏡頭、方框構圖、俯瞰視角等等「侯式風格」,強調的是視覺性,說導演是用畫面來說故事,是去台詞、去戲劇化的簡約鏡頭語言,也就是「圖」的勝場。
至於電影的「文」,理應是吸引觀眾的基本條件,卻得不到共鳴。
不是所有的電影都要「文」「圖」協調,蔡明亮的電影裡也經常言語稀薄,但那描述的是現代人的處境。從武俠小說到武俠電影,已經類型化了的題材,被習慣接受的是「文」的結構,而且是古代的邏輯、抒情和敘述方式,比如因果關係─報恩復仇;善惡對立─邪不勝正;道義維護─捨己為人,是一個偏向於「二元」的世界觀。在「刺客聶隱娘」裡,這些元素不是很模糊,就是被打破了。
我們看過胡金銓的「俠女」、看過李安的「臥虎藏龍」、讀過金庸《倚天屠龍記》裡的周芷若,在豐富的參照文本裡,「出格」的「刺客聶隱娘」倒像是現代人穿越時空到古代,說著斷句不大通順的古話。外表假裝是古人,擺弄著古裝戲裡免不了的美人入浴、定情信物、歡歌妙舞、厭勝弄鬼,這些在唐代傳奇小說〈聶隱娘〉裡沒有的老套,骨子裡和動作間洩露出的是現代人的自我意識和孤獨感。如此地「違和」,被導演用疏離的遠景、人物無特寫、無眼神交流的「處理」,加強了「旁觀」的感覺,豈知「參與」、「融入」、「認同」,藉著打鬥抒發情緒,才是武俠片的本色。
但「刺客聶隱娘」又並非「後現代」的作品,侯導「十年磨一劍」,一劍還是在「不忍人之心」的婦人之仁下收拾起。「青鸞舞鏡」的典故,折射的是渴求同類的願望。影片最後,誇讚聶隱娘重信諾的村民,對比玉玦婚約的失信,也還是人情倫理。
武俠片,難道是華語電影導演的終極任務?
看「刺客聶隱娘」,我的三點個人小貼士:
1.      不一定要先讀相關小說或電影劇本,反正和導演呈現的不一樣。
2.      看不懂時請留意英文翻譯。尤其是人物和地名,英文的翻譯是一致的。「窈七」就是聶隱娘。「河朔」泛指魏博。「主公」是田季安(或其父)
3.      本片以「圖」取勝,畫面像一張張PPT,多用眼,少費腦,樂在其中也。

(2015年9月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