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河邊一景 |
有一天,我的孩子很認真地對我說:「妳應該跟我道歉。」
我闔上書,問:「怎麼啦?」
我做錯了什麼?這年頭真的變了,孩子直接要媽媽道歉?雖然不曉得原因,心頭還是揪了一下。
「我不是從橋下撿來的。」他說。
什麼嘛!
我笑起來,起身要去抱他,一邊說:「你當然不是啊!」
他躲開我的雙臂,正色說道:「你不應該騙我。」
「我沒有騙你啊。」我抬頭望著比我還高比許多的孩子。
「有!」他的聲音裡顯出憤怒:「妳和爸爸都說過,我是橋下撿來的!」幾乎激動得要哭了。
「那是開玩笑的嘛!你怎麼可能是…」我努力回想著,是哪樣的語境前後文?是哪個時候?
我不是迴避性教育,孩子在幼稚園時,老師就告訴過他們,人和動物一樣的生殖原理。
「你真的以為你是我和爸爸從橋下撿來的?」我又想笑了。繼續說:「爺爺和阿媽也說我是從橋下撿來的,還說我是在橋下的垃圾堆裡哩!大人有時候是這樣子的…」
我還沒說完,他就大聲喊起來:「因為你們是大人,就可以隨便亂講嗎?亂講覺得很好玩嗎?小孩子不可以說謊,大人騙小孩子就沒關係嗎?」
我也禁不住提高嗓門:「我們不是故意亂講,沒有人會相信這種『橋下撿來』的話的!」
「我相信!」他真的吼叫了:「妳是要說我比妳笨嗎?妳不相信妳爸爸媽媽說的,我相信妳所以我比妳笨嗎?」
這是什麼跟什麼的…
我的孩子比我同齡時聰明得多。帶他去書店,選「二十四孝」的故事書給他看,他翻了幾頁,說:「很無聊。」
我解釋道:「這是講孝順的,你要不要孝順父母?」
他斷然地說:「不要!」
五歲的小孩就「敢」不孝順?我想他連什麼是「孝順」都不懂。於是「機會教育」,說:「『孝順』的意思,就是…」
他馬上跑開了,一個字也聽不進。
回家後,替他洗澡,我再接起未盡的話題:「你不曉得什麼是『孝順』,所以你說『不要』。」
他說:「我不想知道。大人要小孩做的事都是對大人有利的。」
那時,他的幼稚園正在為要不要繼續教《三字經》而傷腦筋。園長應家長的建議,教孩子們誦讀《三字經》。教了一陣子,被另一些家長反對,說是填鴨灌輸,會讓孩子失去獨立思考和自我判斷的能力。
我默默坐在家長會教室的一隅,真同情那位「被質詢」的園長。這所學術研究院的附屬幼稚園,家長個個是有來頭的東西方博士,人人都有一套學理根據。本來為了愛惜資源,園裡回收研究院打印過單面的廢紙,讓小孩畫畫和摺紙,有家長反應:碳粉有害呼吸系統,不可以讓小孩接近。結果,《三字經》和廢紙都被扔掉了。
養不教,父之過。我怎沒想到五歲的孩子該培養「獨立思考和自我判斷的能力」?
拒絕盲從,反抗威權,十多年前我就從孩子那裡學到了對「孝順」的反思。正如我在中學時從不勝任的老師那裡看到了「尊師重道」的背面。
用制度規範,用法律約束,都只是解決或控管人的慾望和私心,孝順如此,婚姻如此。 盡「義務」,保「權利」,人的生存假使是立足於斯,其實是非常卑微的。
1983年,費孝通在《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一文中,觀察中西文化在親子關係上的差別,提出西方是第一代撫育第二代,第二代撫育第三代的「接力模式」。中國則是第一代撫育第二代,第二代贍養第一代;第二代撫育第三代,第三代又贍養第二代的「反饋模式」。費孝通也承認,這樣的二分法過於簡單,但基本說明了一個現象,就是中國孝道思想的實踐,諸如「養兒防老」的觀念,是一種「反哺」的心理。
如今,全世界不但大部分完成了「現代化」,更積極傾向西方化,費孝通所謂的中國孝道「反饋模式」之外,還有學者用「社會交換理論」(Social
Exchange Theory)詮釋親子關係。
不輕易答應「孝順」我的孩子,請接受我的反省。你當然絕對根本不是「橋下撿來的」。
(2014年12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