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稻田大學校景
一百年已經到了。
或者說,一百年已經過了。
夜暮中走回早稻田大學「喜久井町」宿舍。明天是星期四,「漱石山房」的星期四「木曜會」沙龍,聚集了包括芥川龍之介等愛好文學的青年。芥川龍之介在夏目漱石去世後寫的《葬儀記》、《漱石山房之秋》、《漱石山房之冬》等作品,流露了他們的師生情誼。芥川龍之介的第一本小說《羅生門》還特別獻給夏目漱石之靈前。
芥川龍之介知遇於夏目漱石,這條尋常的小路,百年來多少文藝創作者的目光與步履。
我知道及讀過的日本作家作品,不知是否巧合,許多位都是早稻田大學的校友。早期的「新感覺派」小說家橫光利一;推理小說家江戶川亂步;諾貝爾文學獎呼聲很高的村上春樹;台灣讀者熟悉,用中文寫作的新井一二三;電視劇劇作家北川悅吏子;堅強樂觀的身障作家乙武洋匡,還有寺山修司、角田光代、白石一文、恩田陸…。
2013年因電視劇爆紅,扮演不服輸的銀行員「半澤直樹」的堺雅人,因熱衷演戲從早稻田大學休學。堺雅人也愛寫作,我特別欣賞他一邊喝著酒,一邊讀「怎麼也看不懂」的書的習氣,挑戰自己的理解能力和智識水平,不同凡響的求知態度。
早稻田大學的附近,大部分是普通民居。以學生為主要消費群的餐館、拉麵店、小賣鋪。從早稻田往高田馬場的路上有幾家舊書店,不像神保町那麼精緻專業,卻感覺更親切有日常情味。我曾經在那裡閒逛,連家具店都頗有趣,結果愛不釋手一張折疊小几,竟然巴巴地從東京搬到關西,又從關西「不辭萬里」運到新加坡,不知道有多少旅人會像我這樣?
終始站在早稻田的荒川地面電車,在侯孝賢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電影「咖啡時光」裡極具深意,是東京唯二仍在運行的路面電車。我有時刻意搭一段荒川電車,看電車穿梭在百姓家宅間。電車速度不快,好像可以透過車窗窺見住戶的生活。
我住的宿舍是一臥室一客餐廳的公寓,廚房器具一應俱全。可惜我隻身居住,時間不長,沒有張羅白米油鹽,不然可以真像個住民。從圖書館、博物館回「家」,攤開一天的「戰利品」─畫冊、複印文章,在餐桌上翻閱,滿足充實。
我讀著芳賀徹教授在《夏目漱石遺墨集》裡的鴻文,他談到夏目漱石文筆的繪畫因緣,以及他的水彩畫、水墨畫、徘畫小品。夏目漱石很高的美術造詣表現於繪畫,以及細膩的視覺書寫,他的作品也很適合演出。
想到幾年前,在《夢十夜》出版百年之際,11位日本導演分別詮釋了《夢十夜》的十個夢境。電影「夢十夜」有懸疑詭譎、有玄思異想、有無厘頭搞怪…許多超出原著,讓人驚奇的影音幻像效果,大家都在嘗試替夏目漱石「解夢」。印象最深的兩段,是第二和第三個夢。第二個夢:武士一心悟道而不能,欲自刃而不得,緊切如撕裂心肺的鐘響,像是棒喝,又像是終結。第三個夢讓人毛骨悚然,夢見自己背著的瞎孩子,是百年前自己殺死的盲人亡靈轉世。中國的鬼故事,背著的鬼會愈來愈輕,夏目漱石則讓夢境有了沈重的壓力。
「夢十夜」電影尾聲,回到五光十色的當代東京街頭,一個女孩自問:「還會有更精彩的下一個百年嗎?」
下一個更精彩的百年,文學和藝術會是什麼樣的狀態存在?滾燙如沸水?冷冽如冰霜?還是化為雲霧空氣?
夏目漱石的十個夢之前,或許和所有渴慕表達自我的年輕人一樣,有著迷茫夢想,想要藉著文字、音樂、圖象、影像訴說心聲。從小喜愛讀讀寫寫的我,一直享受著藝文的愉悅,並且希望和人們分享。夏目漱石說過:「命運交給神去思考,人只要去做身為人該做的事情就好。」這樣「聽天命,盡人事」的人生觀,原初的創作者之夢生成前的,人的本質。
未有我之前的我,本來無一物。未夢之前的夢,無數個百年過去,不願醒來。
(2014年1月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