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7

未夢之夢.早稻田

早稻田大學校景

一百年已經到了。
或者說,一百年已經過了。
夜暮中走回早稻田大學「喜久井町」宿舍。明天是星期四,「漱石山房」的星期四「木曜會」沙龍,聚集了包括芥川龍之介等愛好文學的青年。芥川龍之介在夏目漱石去世後寫的《葬儀記》、《漱石山房之秋》、《漱石山房之冬》等作品,流露了他們的師生情誼。芥川龍之介的第一本小說《羅生門》還特別獻給夏目漱石之靈前。
芥川龍之介知遇於夏目漱石,這條尋常的小路,百年來多少文藝創作者的目光與步履。
我知道及讀過的日本作家作品,不知是否巧合,許多位都是早稻田大學的校友。早期的「新感覺派」小說家橫光利一;推理小說家江戶川亂步;諾貝爾文學獎呼聲很高的村上春樹;台灣讀者熟悉,用中文寫作的新井一二三;電視劇劇作家北川悅吏子;堅強樂觀的身障作家乙武洋匡,還有寺山修司、角田光代、白石一文、恩田陸…。
2013年因電視劇爆紅,扮演不服輸的銀行員「半澤直樹」的堺雅人,因熱衷演戲從早稻田大學休學。堺雅人也愛寫作,我特別欣賞他一邊喝著酒,一邊讀「怎麼也看不懂」的書的習氣,挑戰自己的理解能力和智識水平,不同凡響的求知態度。
早稻田大學的附近,大部分是普通民居。以學生為主要消費群的餐館、拉麵店、小賣鋪。從早稻田往高田馬場的路上有幾家舊書店,不像神保町那麼精緻專業,卻感覺更親切有日常情味。我曾經在那裡閒逛,連家具店都頗有趣,結果愛不釋手一張折疊小几,竟然巴巴地從東京搬到關西,又從關西「不辭萬里」運到新加坡,不知道有多少旅人會像我這樣?
終始站在早稻田的荒川地面電車,在侯孝賢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電影「咖啡時光」裡極具深意,是東京唯二仍在運行的路面電車。我有時刻意搭一段荒川電車,看電車穿梭在百姓家宅間。電車速度不快,好像可以透過車窗窺見住戶的生活。
我住的宿舍是一臥室一客餐廳的公寓,廚房器具一應俱全。可惜我隻身居住,時間不長,沒有張羅白米油鹽,不然可以真像個住民。從圖書館、博物館回「家」,攤開一天的「戰利品」─畫冊、複印文章,在餐桌上翻閱,滿足充實。
我讀著芳賀徹教授在《夏目漱石遺墨集》裡的鴻文,他談到夏目漱石文筆的繪畫因緣,以及他的水彩畫、水墨畫、徘畫小品。夏目漱石很高的美術造詣表現於繪畫,以及細膩的視覺書寫,他的作品也很適合演出。
想到幾年前,在《夢十夜》出版百年之際,11位日本導演分別詮釋了《夢十夜》的十個夢境。電影「夢十夜」有懸疑詭譎、有玄思異想、有無厘頭搞怪…許多超出原著,讓人驚奇的影音幻像效果,大家都在嘗試替夏目漱石「解夢」。印象最深的兩段,是第二和第三個夢。第二個夢:武士一心悟道而不能,欲自刃而不得,緊切如撕裂心肺的鐘響,像是棒喝,又像是終結。第三個夢讓人毛骨悚然,夢見自己背著的瞎孩子,是百年前自己殺死的盲人亡靈轉世。中國的鬼故事,背著的鬼會愈來愈輕,夏目漱石則讓夢境有了沈重的壓力。
「夢十夜」電影尾聲,回到五光十色的當代東京街頭,一個女孩自問:「還會有更精彩的下一個百年嗎?」
下一個更精彩的百年,文學和藝術會是什麼樣的狀態存在?滾燙如沸水?冷冽如冰霜?還是化為雲霧空氣?
夏目漱石的十個夢之前,或許和所有渴慕表達自我的年輕人一樣,有著迷茫夢想,想要藉著文字、音樂、圖象、影像訴說心聲。從小喜愛讀讀寫寫的我,一直享受著藝文的愉悅,並且希望和人們分享。夏目漱石說過:「命運交給神去思考,人只要去做身為人該做的事情就好。」這樣「聽天命,盡人事」的人生觀,原初的創作者之夢生成前的,人的本質。
未有我之前的我,本來無一物。未夢之前的夢,無數個百年過去,不願醒來。

(2014年1月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3/12/08

三個真相.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手稿)



(漱石山房「貓塚」)

拎著一袋剛從蔬果店裡買的長崎蜜柑,背著從圖書館裡影印的研究資料,純為個人好奇與興趣,整個下午幾乎都沈浸於欣賞夏目漱石的美術世界,腦海裡和身周邊,好像一直籠罩在夏目漱石的氛圍中。
走向這條我進進出出好幾天,毫不起眼的小巷子,竟然在巷口看到「漱石山房通(漱石山房路)的藍色豎樁。
我呆住了。
「漱石山房」,夏目漱石晚年居住的屋子,就在我寓居的早稻田大學宿舍同一窄巷裡?
十一月的東京,天已經黑得早,我顧不得沈甸甸的背包提袋,經過宿舍(進去放下重物怕耽誤時間)、經過鄰居幼稚園、經過書道教室、早稻田小學、早稻田家族寮…一路走去。
一點也沒概念,「漱石山房」是什麼樣子,也許,過其門而不自知?
也許,「漱石山房」只是一個紀念式的地名?像三上延的推理作《ビブリア古書堂の事件手帖(彼布利亞古書店事件記事簿) 的內容一樣,藉著夏目漱石的小說《從此以後》舊書傳遞不倫戀情,真有此地的東京「文京區春日町二丁目」只是小說的舞台,以及推理作裡主人翁的隱喻?
越往巷底走,我越懷疑,感覺要走穿了這條只容一輛汽車行駛的單行道。
頭頂錯綜的電纜線上,有一塊「漱石公園」的指標牌。啊,「漱石山房」的舊址,現在是個公園了。
公園口,一株火紅的楓樹陪伴著夏目漱石的半身雕像。公園裡面有按舊照片局部復元的「漱石山房」,還有俗稱「貓塚」的石塔。告示牌寫著:「夏目漱石終焉之地」,並且解說「貓塚」並非夏目漱石小說《我是貓》裡頭的那隻貓的墳墓,而是夏目漱石遺族為家裡飼養過的狗、貓、小鳥而立的供養塔。
漱石公園的展示館裡,有關於夏目漱石以及漱石山房的詳細介紹。
漱石山房的所在地─早稻田南町七番地,面積340(1124平方公尺),建築有60 (198平方公尺),是一幢和洋混合式的平房。建於19世紀末,本來是一位名叫三浦篤次郎的醫生的診療所兼住家。夏目漱石從19079月到1916129日病逝,一直住在這裡,月租35日圓。在漱石山房,寫出《三四郎》、《夢十夜》等名著,以及未完成的絕筆《明暗》。
日本人製作資料之鉅細靡遺我領教過多次,夏目漱石和漱石山房的照片、年譜圖表、附近行跡記錄…這些,都算不了什麼。這一回,倒是解開了我對夏目漱石「想像」的盲點,就說三件吧。
夏目漱石的身高158.8公分,體重53.3公斤。說是在那時代普通男子的一般體格,不算矮小削瘦。後來查了一下,和魯迅差不多身高,怎麼我對夏目漱石有「高大」形象的誤認?
在東京地鐵東西線早稻田站2號出口,「夏目坂路」邊立著「夏目漱石誕生之地」的石碑,為夏目漱石弟子安倍能成所書,紀念夏目漱石誕生百年。旁邊的「小倉屋」創立於1678年,是中山(堀部)安兵衛去高田馬場和菅野六郎左衛門決鬥前喝酒的地方,現在仍在營業。「夏目坂」並不是因為夏目漱石命名,夏目家本來就是該地的地主。我住的早稻田大學「喜久井町」宿舍,是擔任區長的夏目漱石父親夏目直克,以夏目家紋「井桁に菊」(菊井)的諧音,為這一帶取名。從誕生地到「漱石山房」距離不遠,是夏目漱石一生的始終,也是主要作品的場景。
第三個,也是最大的誤會,是以為夏目漱石由英語教師轉任職朝日新聞社,成為專業作家,是為了寫作的「理想」,放棄「正職」。其實,夏目漱石在東京大學擔任兼任英語講師時,年薪800日圓,遠不如破格任用,月薪200日圓的作家收入。為養育四女二子,每天寫作的生活並不浪漫。
在《文士的生活》裡,夏目漱石自報日常瑣事:「早晨七點多起床,晚上十一點前後睡覺。」初期平均每天從早到晚寫10×19字的稿紙1720張,並不是一氣呵成,也有為文思苦惱之時。晚年困於神經衰弱和胃潰瘍,更是一天寫不到10張稿紙。
臨終時,喜愛甜食的夏目漱石飲了一口葡萄酒,說了聲「好喝。」年壽不滿五十。
我是夏目漱石一百年後的鄰居。
回返的路上,胸腔被什麼塞滿似的,夜色好濃。

(2013年12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