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第二次霧社事件」
捨動漫展和「火影忍者」放映,陪媽媽看2012年新加坡台灣電影節的首場節目「賽德克.巴萊」,對十六歲的男孩子來說,可能就是一種「孝順」的行為。
已經刪剪成兩小時35分鐘,節奏比上下兩集的版本緊湊,我問孩子:「怎麼樣?」
孩子拿下他聽音樂的左耳耳機,歪著頭看我:「?」
「好不好看?」
他一邊把耳機塞回,一邊說:「賽德克巴萊,殺得個沒完。」一付「別再煩我」的樣子。
我聳聳肩,早習慣這種「似答非答」的回應。以前有朋友問還是小學生的孩子「最喜歡什麼課?」
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下課。」
我當時挺窘,這種回覆大人的態度明顯反映對大人提的蠢問題的輕視。
好吧。「殺得個沒完」,也是你看完後的「心得」了。
大約就在和孩子一樣的年紀,我參加救國團的暑期青年自強活動。即使後來很多人對這類型活動嗤之以鼻,我仍然珍惜那青澀的記憶。比起其他「外省第二代」,我這個「芋仔番薯」好歹有個可以度假的「鄉下外婆家」。外公去世後,家產分散,祖宅歸給別房的親戚,母親沒有可以回去的娘家,我的暑假再沒有鳳梨和龍眼的香氣。「暑期青年自強活動」成為台北小孩我旅遊和認識台灣的唯一途徑。
不曉得為什麼當時我選擇了去「眉溪」,我們進入了原住民的部落,那時他們被叫做泰雅族山地人(現在才知道是賽德克族)。用天然頁岩組搭的石板屋非常「原始」,我撿了好多碎片,在陽光照映下,反射出青藍的異彩。
比青藍的石輝更翠綠的,是靜謐如鏡的碧湖。我沒有帶相機,我對友人說:「我要把碧湖永遠攝進我的心裡,不是在底片上。」
驕陽明豔,吹來的卻是涼爽的夏風。我一直俯瞰著碧湖,她至今隨時能夠顯影在我的心中。
然後我聽到了莫那魯道抗日的故事。
我覺得冷。被震撼得如在顫抖,我腳下是活生生曾經流血殺戮的土地,比看電影「梅花」和「八百壯士」還真切一百倍。
我一點也不懷疑日本警察是壞人,殺壞人就是好事,可是死那麼多人,那麼多男女老少拼死一搏,或是集體自縊,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死亡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情!
我最怕自強活動晚上講鬼故事的遊戲,我相信世上有冤魂、有厲鬼,也曾經有被壓床的經驗,我不要聽鬼故事,莫那魯道含恨而終,他很可能變成怨靈遊蕩在霧社周圍。
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在自己的手裡結束,也讓我頭皮發麻。
那幾天有一餐要我們各自合力烹煮,發給我們的食材除了白米和蔬菜、調味品,各小隊都有一隻活生生的雞。
是的,還活著!不但活著,還活蹦亂跳!
城裡人說的「放山雞」就是這樣,滿地亂跑,被所有人追逐捕捉,「雞隻們」更是奔跑得幾度飛躍騰空再降落草野。我們忙著抓雞,手忙腳亂,許多女孩子被橫衝直撞的雞擦身而過,更是嚇得驚叫連連。
隊上一個高個子男孩決定和雞一搏,縱身彈出,撲壓在雞身上,死命摟住,像抱橄欖球一樣,把雞硬是制服了!
歡呼拍手聲剛停,他滿臉通紅,想把雞「傳」給別人。有縛雞之力,但是缺「殺雞之勇」。
是啊!雞怎麼殺?
我們各小隊都分到一把菜刀,只有這把「武器」,可是怎麼下手呢?
有人把菜刀交給那位抓雞英雄,他怎麼也不肯接下,只把兩隻手臂伸得長長的,急著找「接班人」。
沒有人敢接哪!
他說:人人都該有貢獻,他已經負責把雞抓到了。
大家推推搡搡,看看別的小隊好像也都抓住雞,他們是怎麼處理下一步的呢?
終於,有另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孩子接過雞,準備來個雞的「斬首示眾」!
雞夾在他的胳肢窩裡想奮力掙脫,他怎麼也找不到下手處,反而被搔癢得尖笑,惹得我們也笑翻了!
我說:「你最好蹲著,把雞放在地上。」
他照著我的話做,有人幫他按住雞的下半身,他左手抵著雞的脖子,揮刀砍下─
雞還在扭動!
菜刀沒有命中要害,只是砍掉幾根雞毛。
我想起媽媽殺雞的過程,告訴他要先把脖子上的雞毛拔掉。
拔雞毛不是件簡單的事,我們紛紛伸手亂扯,這隻公雞的毛很蓬鬆,脖子上的毛比想像的細密,怎麼也清不乾淨。我們空出了一小塊皮肉,菜刀就從那裡劃下。
「要用力一點。」我看他劃了幾刀,雞皮滲出血來,可是雞沒死。
他瞪大了眼睛,揚著菜刀指著我說:「妳會妳幹嘛不來殺?」
「我不敢哪!」我在心裡說。
大家都在看我,我和這些年紀相仿的中學生才認識幾天,就會被他們討厭嗎?
我接過菜刀,記得母親在殺雞以前都會用閩南語喃喃地唸什麼,大概是說「下輩子別再做短命的雞」之類的話。
「早死早超生!」我朝已經裂開的雞脖子用力割下,鮮血頓時噴出來!哎呀!忘了準備碗來接雞血了!
看到噴血,圍觀的人跳離好幾步遠。
雞還在掙扎,我再補了幾刀,讓牠別那麼痛苦。血延著刀刃流淌到我的掌心和肘關節。牠彷彿看了我一眼,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哇!」旁人又圍攏過來。
我開始頭暈,手腳發軟,把菜刀扔在地上,跑開了。
在賽德克族的家園,我經歷過「殘忍野蠻」,親手結束了一個生命。我是「第三小隊殺雞的女生」,我並沒有比別人更大膽勇敢,只是必要時我不退縮。
聽說後來這種練膽的遊戲沒有再玩,可以想見。被批評為「不人道」的殺生,是不應該讓十來歲的年輕人嘗試的。但我卻認為,至少對我而言,在成長過程中體認生命是如此脆弱,又如此強韌,比任何學理或宗教都還深刻。
我們樂意享受美食,看不見動物死亡的真實;甚至切割成肉品,以便忽略動物的形體。我的母親來自農村,非常能理解食物的真諦,她不避諱殺生,物競天擇和食物鏈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她在殺雞時唸一段「咒語」,化解人和禽之間的「不公平」;人類的歷史,本來就是「殺得個沒完」,我們需要的,也許就是某種形式的「咒語」,來化解或減少仇恨。
書寫的、演藝的各色「咒語」一再出現,「賽德克.巴萊」是其中之一,這是我對魏德聖導演的肯定。但平心而論,導演的企圖心和藝術創作的完熟度沒有成正比。不是時間很長,人物很多,陣仗很大,就是「史詩」般的電影。看過上下兩集版,再看濃縮的國際版(竟然沒有英文字幕),導演還是不忍割愛那些壯烈的場面(卻捨去了好多極具感染力的歌曲),結果敘事薄弱,讓不明白霧社事件的外國人只看到好勇鬥狠的莫那魯道,暴力反抗,同族相殘,甚至看到對死亡麻木不耐,殊為可惜。
「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賽德克.巴萊」裡動人的情節不只是英雄式爭取族群尊嚴的男人;為免男人後顧之憂而殉身的女性們,帶著體貼與鎮定離開世間,走向通往祖靈的彩虹橋,是「殺得個沒完」的歷史裡,「生而為真正的人」的終極完成。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