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鳳飛飛沒有謝幕,沒有和過去幾年的演唱會一樣,在安可聲中再度出現,在歡呼尖叫裡和全場聽眾合唱「祝你幸福」、「好好愛我」、「愛你在心口難開」。
捨不得離去,有時曲終人不散,獻花、遞上土產禮物、爭相握手擊掌、拍照、錄影,千百遍的「我愛你」…竟超過了半個小時。鳳飛飛很有耐心,換上了便服,接受「點歌」,回應聽眾吃消夜的邀請──這一段不在設計範圍,沒有彩排的集體演出,往往是最真情流露的動人時刻。
意外發布的死訊,讓所有期待因病順延的演唱會聽眾永遠等待成空,震驚、悲痛、難以接受。
像神話中的鳳凰飛上了天。《流水年華鳳飛飛》的作者陳建志這麼形容。
2011年在花蓮的學術研討會上初識建志。也許是我那段期間為了裝修房子充滿疲憊的身心挫折感,對人的信賴被現實的惡劣給狠狠打擊,匆匆付了尾款,依約返回台灣,再轉花蓮,清秀的山水裡特別自慚形穢。
會議裡許多新舊朋友都充滿某種理想的、創發的、社會責任感的光芒,即使他們來自不同的專業領域:文學、建築、美學等等。
我覺得自己特別俗氣,這是以往所有研討會的經驗裡未嘗萌生的感受。是因為我徹底馴服於「務實為上」的價值觀了嗎?是因為我被真正的涼風(而非冷氣)、被隱約的星光(而非霓虹燈)包圍而自覺被「物化」得面目可憎嗎?
在學術的「江湖」行走打拼,研討會的飯局是無可避免的「應酬」。可是我好不想和他們應酬,我想交朋友。
一天早餐時適巧和建志同桌,先前別人介紹過,這位是《流水年華鳳飛飛》的作者。我對他說:「同樣這個名字的人很多,我沒能把『大學老師』和這本書聯想在一起。」
這本書融合化繁為簡的文化社會學理論,深入淺出,基本走的是大眾化的路線。即使「本土研究」已經在台灣逐漸受到肯定,要研究一位歌手,並且上昇到「鳳學」,又不能掉書袋,不能學院派,我說:「我佩服你敢寫這樣的書。」
這不是隨便的恭維,也不是吹捧他的書有多棒。我是以「學術中人」的功利心來衡量。花五年時間蒐集資料,採訪「鳳迷」,不是對「傳主」作口述歷史式的問答;也不是標準的「文化研究」架勢,說這本書通俗,有點看輕;說它高雅,又有點嚴肅。最關鍵的是,耗費精力和時間的書寫,於晉級升等無補,而且有過切身經驗的我,深知反而可能有害他的「學術專業地位」。
建志說了他的想法,一如他在《流水年華鳳飛飛》裡的告白,在人生低潮,青黃不接的關口,那千錘百鍊的歌聲,給了他力量。
這是一本不能不寫的書。我曉得。並且羨慕他找到了支持的力量。
他的眼睛一亮,興高采烈,一掃早晨的惺忪。
「半路殺出的鳳迷」,把自己的心路歷程融鑄進一本書裡,他剖析,他論述,他反躬自省。
曾幾何時,我們要求的「學術客觀」,讓我們把研究對象當成「客體」,要「劃清界線」,認為帶著距離甚至疏離的觀察視角,可以不致於「淪為」主觀。認為「主觀」便等同於偏見,或是「先入為主的成見」。
尤其是人文學科,別投射太多個人的「借古諷今」、「寄託情志」,那樣太不理智。
要超脫,要宏觀,要冷眼漠對。
「學術的語言不是文藝腔。」
幸好建志也不把《流水年華鳳飛飛》定位為學術著作(他在任職單位的著作目錄裡好像也沒列出這本書)。
近日無意間在幾個談話性節目裡看見建志。不奇怪,應鳳飛飛猝然往生的大新聞,主持人半開玩笑說,《流水年華鳳飛飛》會大賣。
建志還是一慣不急不徐的語氣。結果凡是我看到的節目,只有一次他堅持說:「讓我把話說完…」,其他的節目,他完全不敵喳喳呼呼的其他「特別來賓」。而那些能言善道的「名嘴」,翻來覆去說的都是那一套內容:貧女奮鬥發跡為國民天后的偉大一生。
有一次,我幾乎要對著電視大罵了!
建志比較鄧麗君和鳳飛飛,認為有三點不同,一是鄧麗君沒來得及做母親,沒能像鳳飛飛發展出慈愛的歌聲。一位來賓馬上「搶劫」了建志的話,說鄧麗君和鳳飛飛都是天后,是不能比,也不應該比的。她似乎有責備建志,怕鄧麗君被鳳飛飛比下去的意思。
兩位歌手各有特色,各有長處,我在「天下誰人不識君」的那篇文章裡,談過亞洲「後鄧麗君式」的流行。不必由於各有千秋而迴避比較啊!
不曉得在節目裡,建志有沒有把另外兩點講完,至少我沒看見。
建志,另外兩點是什麼呢?很想知道。
研究消費流行文化的學者,被媒體消費了。
沒有告別式,沒有紀念會,鳳飛飛就這樣隨彩虹消逝於雲間了。
這樣,真的比較不打擾大家嗎?真的就很低調嗎?
有一種未完成的感覺。
如果鳳飛飛是台灣人(或包括許多世界華人)的共同記憶,沒有集體的某種形式,硬生生要大家為各自的生命歷程和鳳飛飛的連繫畫上休止符,可能更難釋懷吧?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
這是我的牽掛。
幕落了,掌聲不止,安可聲裡,等待的那人再不會來。
《流水年華鳳飛飛》大概是建志非寫不可的書,本文是我非寫不可的文章。紀念,以及感謝。
思往日兮不可再,鳳鳴兮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