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好呢?也許這樣的形容不大好明白,卻真真切切從內心的深井裡,聽見一顆墜下石子激起的水聲。咚~久久迴盪。
以為那是口早已乾涸的枯井。
一顆赤壁磯剝落的石子本就是有去無回,是我隨手拾起扔進?還是無由滾入?
我想不起來。
意識到那深井竟有迴返的水聲,我已經離赤壁好遠好遠。
水聲在上海二十六樓的酒店玻璃窗外無預警地劃破沈寂。眼前燈火輝煌,世博會接近尾聲,來自各省的遊客搶購十元一套的海寶娃娃。我從人潮擁擠的外灘散步回酒店,沿途此起彼落是相機的閃光燈。繞行支線道,鍋鑊的油煙,水溝的腥臭,咖啡的焦香,車輛的廢氣,我大口吞吸進紅塵滾滾,你說過的,這是上海的味道。
太平盛世。我來到的太平盛世像電梯迅速把我送上湛藍夜空,我看著那些霓虹彩影在雲層底,熱鬧鼎沸至夜半。躺在沙發上看桐野夏生的小說,閤上最後一頁,沒關緊的水龍頭似的,一滴深井彈跳的水聲。
我坐直了,這一聲水響,是逗號?句號?還是…?
我本來只想說,什麼與你前生宿緣的想像我很抱歉想說我不記得認識你。
而你馬上把我變成了中學生,志得意滿自願在全班同學面前背誦:「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從來抗拒背書,在瞠目結舌的掌聲裡坐回冰冷的木椅,臉蛋發著自己彷彿能見到的熱光。
「帶你去看一塊東坡看過的大石頭。」你說。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很普通嘛,這種水邊的大石頭中國到處都有。」我佇足岸邊,這不是長江水吧?
「你不知道嗎?」你的訝異有些誇張。
憑什麼我該知道呢?而且,這山壁土石,也不夠赤紅哪。
「不像。」我端詳。山壁上硬生生黑底反白「赤壁」二字。
「怎麼不像?不像什麼?」你睜大單眼皮的雙眼。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這「赤壁」不過二三十多米高,哪來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我聳聳肩:「和電影裡的不一樣。」
你猛然弓起中指敲了一下我的頭:「電影裡的是假的,妳是相信吳宇森,還是相信我?」
呀吚,這可是個難題,吳宇森也夠帥夠酷的說。
前方還有一角突出的赭色石岩,鑿出階梯般的層級。那就是當年「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憑夷之幽宮」的台地嗎?
「不不,」你阻斷我的猜想,說:「那很明顯的啊,那邊是新修建的。」
我繼續抬槓:「赤壁磯根本沒處下腳,你說東坡會從哪裡捨舟登岸?」
你左顧右盼,我不等你回答,便搶先說:「那時的長江水位也許比現在低嗎?」
從赤壁磯上的棲霞樓遙望,長江在數公里外。
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鬰乎蒼蒼。
你指著前方的山崗:「喏,那裡就是武昌西山,有黃庭堅寫過的『松風閣』。」
我極目遠眺,說:「武昌?不就是武漢三鎮那裡?武漢、漢口、武昌──遠得很,怎會在對面?」
你諄諄善告:「宋代武昌是現在的鄂州,現在的武昌就是…」
我的腦筋一下子裝不進那麼多複雜的資訊,只一廂情願地想,1082年陰曆十月十五日,東坡「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之地,便在腳下。
你不置可否,「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故國身遊,江上清風吹拂你早生的華髮,多情應笑我。
茫茫然在波光粼粼中看見一艘沈沒的小舟,「東坡隨此舟永眠於斯矣。」我說。
你笑著搖搖頭:「相當然爾,一派胡言!」
俯仰人間今古,撒野這一會,今天是我的生日。與東坡共醉赤壁明月青天。
我枕藉軟香溫被,晚安,上海。城市的千千萬萬睡夢中,或許也有個聲音──「赤壁之遊樂乎?」
(2010年11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時十月既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