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30

單眼皮.黑眼圈



(叫做「豬肉巷」,可能以前有許多家豬肉店)



在檳城的飯店吃早餐,隨手拿起報紙,頭版上端赫然見到Yasmin Ahmad
的照片,以及她盛年遽逝的消息。

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你剛認識一個可能談得來的朋友,還來不及深交,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我熟悉又陌生的馬來西亞。

住在新加坡,不可能不對這即將年滿44歲的國家歷史有一知半解。新加坡的建國歷史與馬來西亞密不可分。

1965年8月9日,廣播中幾度哽咽,繼而以手帕拭淚的李光耀,宣告(被迫)退出馬來亞聯邦。獨立的新加坡和馬來西亞,自此成為兩個國家,Malaysia中,代表Singapore的”si “,已經徒具字母。

好多回在大士的柔佛海峽邊,遙望大橋對岸,青山綿延的馬來西亞,想像那遼闊的半島風光。雖然看起來「過了橋就到」,但是想起必須辦簽證才能入境,便又意興闌珊了。

馬來西亞政府對台灣的不友善,不必我多說,我老早就曉得不承認台灣的大學文憑對留學生的傷害。來到新加坡之前,從不會想去馬來西亞旅行,那時知道要簽證,覺得麻煩。

要簽證的麻煩就是不能隨心所欲,興致一來就飛去。不用簽證或是落地簽的便利,讓台灣旅客先入為主對新加坡產生了好感(為新加坡拍拍手)。

話說第一次辦馬來西亞的簽證,比辦美國簽證還有受辱的感覺,偏偏無禮的人是旅行社的職員,必須經由旅行社代辦才行,這個那個的規定,都是馬來西亞政府訂的,向旅行社職員發牢騷也沒用。當下,我決定只辦單次的入境簽證,過了一次柔佛海峽就夠了。

在新加坡,多多少少接觸過一點馬來文化,吃過馬來餐點,聽過馬來文的新加坡國歌。要說認識理解的程度,還是很淺薄的。

Yasmin Ahmad的作品,讓我看見和諧的美好國度,即使不能確定是否具實,從她拍的廣告(比如馬來西亞「國油」)和電影語彙裡,能夠感受她對於種族、宗教、性別平等對待的願望,一種發自善念的博愛胸懷。

台灣譯作「我愛單眼皮」的Sepet,愛上華族男子的馬來女孩的純情故事。「單眼皮」或Chinese Eyes,本來是馬來人對華人的嘲弄稱呼(後來知道西洋人也對丹鳳眼揶揄過),Yasmin Ahmad卻讓馬來女孩Orked直率地主動表達對販賣盜版華人電影的男主角Jason的好感。Jason的父親是華人,母親是娘惹(華人與馬來原住民所生的女性);Orked家裡看香港連續劇,聽泰國流行歌,兩位男女主角都生活在多元文化的環境中。沒有老套的情節,電影讓觀眾感覺生活在多元文化環境中,和「異族」人相戀是很自然的事,人們心中的隔閡和障礙都是自我設限,以及對「異族」的偏見。

Orked的父親對她的關愛,以及母親對父親說:「你的責任不是瞭解我們,是愛我們」,非常坦然地流露了馬來人對家庭價值的重視。有一幕一家人和幫佣層層排列坐在家裡的木樓梯,互相為坐在下一階的人梳頭髮,畫面簡單卻動人。父親是光頭,也很享受那種氣氛,於是油然而生溫馨的幽默感。那時我想:「啊!只有女導演才想得出這場景,不用廢話的肢體語言。」(後來曉得這一幕在馬來西亞戲院上映時被剪掉)

另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是Orked和Jason見面相擁,旁觀的Orked幫佣哼起了港劇「上海灘」的主題曲,讓我笑出了眼淚。華人影視對馬來西亞的影響可見一斑,Orked喜歡金城武,Jason的中文名字叫李小龍。

Sepet的結局我不大喜歡,不是因為Jason騎機車追Orked坐的汽車以致於出車禍,很像「追夢人」之類的鏡頭,而是如此處理無疾而終的戀情在編劇手法上不夠精彩。

我看的第二部Yasmin Ahmad的電影是Sepet的續集,叫做Gubra,英文片名叫Anxiety,台灣翻譯為「花開總有時」。劇情是Orked的婚姻因丈夫外遇而觸礁,Orked在醫院巧遇Jason的哥哥,得知Jason對她的愛意。另一條支線是回教祈禱司夫婦同情和救助妓女的故事。和Sepet比起來,Gubra的主題較複雜,探討的問題也較多,有些可能還是馬來西亞的禁忌。

Gubra裡,Jason的父親生病住院,吵著要吃叉燒肉,Jason的母親很為難,鄰床就是禁食豬肉的回教徒。鄰床人聽不懂Jason父親的抱怨,慷慨分出雞肉請他們吃。Jason的父親還是吃到了叉燒肉,Jason的母親為此向鄰床的回教徒致歉,對方表示了體諒。

另一段情節是Orked在醫院被拖把弄髒衣服,Jason的哥哥拿父親的衣服給她換穿,性別與種族的「替換」,意象明晰。

從報上得知Yasmin Ahmad是變性人,本名是Zulkrifli Ahamd,變性前是歌手。她的兩段婚姻,丈夫分別是印度裔和華裔。說來可能是後見之明,總之她以親身超越性別、種族的經驗,訴說了One Malaysia的憧憬。那理想的馬來西亞,是自由、開放、包容、諒解的和樂世界。

看Sepet時,剛好也看了蔡明亮的「黑眼圈」,一慣的「蔡式」灰暗、絕望、疏離的情調,背景也是馬來西亞。不能簡單說蔡明亮執導下的馬來西亞是馬來西亞華人的視角,他其實比較接近台灣的風味。倒是陳翠梅的電影還傳達了馬來西亞華人的氣息(我的感覺),有一點「溫和的放肆」,一點「明日又天涯」的百無聊賴,像是馬來半島怒生的植物,野野的長。

走出檳城的酒店,找出租車去「豬肉巷」,先用福建話問了華人司機,不曉得路。拿出抄寫的馬來文路名,華人司機問了馬來司機。馬來司機和華人司機用馬來語交談了一會兒,問我知不知道位置,我再拿出地圖,地圖上寫的是英文路名。來了一位印度裔司機,翻看地圖,找出方向,要價15令吉。我明白應該殺價,最後付10令吉走了5分鐘就到了。

什麼是種族和諧的大同社會?還是郁達夫在〈檳城三宿記〉裡體驗的,語言不溝通,銀子可以溝通。

不管是「單眼皮」,還是「黑眼圈」,有飯大家吃,有樂大家享,就是好生活。




謹此悼念Yasmin Ahmad,謝謝她曾經帶給我的,屬於馬來西亞的感動。

沈睡的街道

崔大地的題匾






















(荒廢毀棄的房舍,說累了的檳城過往)


當初訂檳城的酒店時,旅行社只強調這幾天要「尖峰加價」。除了大學,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學校假期都已經結束了吧?難道配合的是歐美的暑假?但是又不像,加價不會僅針對這個周末。問為什麼算是「尖峰」時期?旅行社也答不上來,說「大概是馬來西亞的國定假日。」

後來在網上查到,這個周末是為了慶祝檳城和馬六甲名列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一年,而舉行特別活動。

也好,就去湊湊熱鬧,看看檳城怎麼歡慶這「入遺」的榮耀。

被旅行過的國家和地區大肆鋪張的慶典活動慣壞了,以為飛機一降落檳城,就會有張燈結綵的場面「恭迎大駕」。

結果,一切都很平靜。

平靜得讓我懷疑網上查到的資訊可能是過時的(是不是去年就慶祝過了?)

好不容易在機場出口找到幾張旅遊地圖,算是為這趟旅程增添一點配備。

車行接近酒店,我再次懷疑旅行社告訴我這家五星級國際酒店位於”downtown”。附近有兩層樓高的一排店屋,開著文具行、五金行的商店,還有被鐵板包圍,顯然有待整修的老宅。酒店對面是停車場,一間不清楚是否倒閉了的歌舞廳夜總會。

「馬來西亞的第三大城」,雖然維基百科的資料不一定正確,因為沒去過第一大城吉隆坡,無法比較其間的落差。好歹,兩百年的古城,曾經是東南亞文風鼎盛的埠口,也算是見識過繁華的景況了。

四處遊蕩,曉得這裡屬於「古蹟區」,難怪房屋陳舊,百姓一如過往,做著「面向內需」的小買賣。操著福建話的攤販,讓我在買冰時下意識把觀光地圖收進背包裡,我想起旗山,想起玉里,儘管它們和檳城一點也不像。拋去「城市」的定義,假如把檳城的舊區當做小鎮,穿街走巷,也許還自在得多。

康有為、孫中山、汪精衛、郁達夫、徐悲鴻、凌淑華……政客、騷人、畫家,來到南洋必然會停留駐足或覽勝遊觀於檳城,他們的眼睛欣賞過的風光,在我的面前,懶洋洋午后烈日下,沈睡著的街道。

我幾乎要確信,和四十年前凌淑華由書法家崔大地陪同閒逛的景致沒有多大的不同。蓮花河路上,駱清泉供崔大地住宿的國泰旅社仍繼續接待住客。牛干冬和檳榔律交叉口,曾經運行電車的鐵軌還在,「仰生皮料行」的匾額是崔大地獨到的魏碑風格,凌淑華在〈記我所知道的檳城〉一文裡提過,崔大地題寫的店招匾額在檳城時常可見。而牛干冬也是汪精衛夫人陳璧君的住處。

至於「三宿檳城戀有餘」的郁達夫,在返回吉隆坡的途中列車翻覆。徐悲鴻曾經和「鄧小姐」訂親的極樂寺,康有為「勿忘故國」的題字默然於岩壁上。電影「夜.明」(又名「檳城黃花」)向孫中山的「二夫人」(兩人並未正式結婚)陳粹芬致上遲來的敬意,影片裡華麗的鄭景貴故居現在是娘惹博物館,張弼士鮮明的藍屋在晴空下依然輝煌。

時間在檳城並未靜止,只是照著自己的步調滑動。彷彿姓陳橋上和緩的海風,吹來膜拜媽祖的縷縷香煙。偏過頭去,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和政府組屋,俯瞰著紮根於水上的人家。不用倒轉快尋,你瀏覽過的軼聞畫面活生生證明存在的痕跡。

只有那一幢幢荒廢、燒燬、棄置的房舍,故事說得疲累了,緊閉著門窗。你從屋前踅探,猜不透它幾時會從夢鄉中醒來。
(2009年8月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09/07/12

四腳蛇出沒,注意!




有人在校園裡看見山豬,有人在校園裡看見猴子,我看見了──四腳蛇!
從客廳窗口望向對面的草坪,一塊像枯木的土褐色東西橫陳在陽光下。家人說,那是四腳蛇。
不信,那種爬蟲類我在麥里芝蓄水池驚「蟲」一瞥,要在像蓄水池那樣偏僻的熱帶雨林裡才會出現,我們的校園雖然在島國的「郊外」,還不至於「郊外」到洪荒地帶。
拿了望遠鏡證明我所言不差,鏡頭拉近,被那「怪物」掀動的尾巴嚇了一跳,好像牠就要從鏡頭眼前撲過來似的!
馬上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從來就討厭和害怕爬蟲類,一種莫名其妙的動物偏見。爬蟲類比蟑螂還噁心,讓人不舒服。
一位中國來的老師說他不喜歡壁虎:「怎麼有長得那麼醜陋的東西躲在家裡?」我心有戚戚焉,但告訴他不必「以貌取物」──壁虎可是有益的,壁虎吃蚊子,不是嗎?
「有益的東西長得醜,就算有益也不怎麼地。」他說。
在中國沒見過壁虎,打聽消滅壁虎的辦法。我說問了別的同事,超市裡有賣捕捉壁虎的黏紙。
不過我一張也沒買過,本來就不想見到牠,「萬一不幸」黏上了彼壁虎兄,還得費勁「處理善後」,這還不保證「永絕後患」哪!
我們的壁虎話題,在相對嘆氣之中結束。
「這就是熱帶。」孩子的韓國籍同學媽媽說。
又是壁虎。
我再說了一次,牠應該不會害人。
「但是髒。」她說。
長得醜就顯得髒,大概是這樣。蜜蜂和蝴蝶也不見得多乾淨,沒聽過有人嫌牠們髒。
我說,在台灣,濁水溪以南的壁虎會叫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她掩耳,好像不忍聽進壁虎的叫聲。
以前以為是地理分界,新加坡也在地理上的「濁水溪以南」,壁虎有品種之別吧?沒注意聽到新加坡壁虎的叫聲。
她說:「怎麼樣才趕得走壁虎呢?」
我再說起超市有賣黏紙,她瞪大了眼睛,似乎在想像壁虎掙扎於黏紙的畫面。
在台北家裡,偶爾也見過壁虎,但從沒想要消滅牠過。一次在浴室準備洗澡,壁虎掉在我赤裸的肩膀上,我驚聲尖叫,把牠用毛巾撢到地上,牠竟然「摔斷」了!
這就是課本上說的「斷尾求生」,真實啊!
後來曉得也有殺壁虎的噴劑,為了不想見到牠的「屍體」,我還是沒買。
壁虎、四腳蛇,或是恐龍,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只是體積大小不同而已。
孩子小時候喜歡一陣子恐龍,買了恐龍的圖畫書,我只陪著他翻了一次,圖片太逼真,我是「慘不忍睹」。
山豬、猴子,加上四腳蛇,我這不懂得愛好動物的城市佬,不期然投入了大自然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