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12

在新加坡看「青春版牡丹亭」






記得聽過這麼一段逸聞,不知是否真的,說來讓知情的人士指點:
台灣大學的鄭騫教授生前向學生們講湯顯祖的《牡丹亭》,問學生:「相信世間真有可能因為至情感動天地,讓死者復活嗎?」有的學生搖頭表示不可思議。鄭老師說:「你們真傻啊!這麼美的事情,怎麼不寧可信其有呢?」

其他學生順著老師的話,點頭表示:「相信。」

鄭老師又對著點頭的學生說:「你們真傻啊!人死不能復生,這麼違反常理的事情,怎麼可能實現?」

「你們真傻啊!」我想,沈迷於《牡丹亭》的情深意重,是要有一點脫離現實的傻氣的。

五月八日,「青春版牡丹亭」在新加坡公演,開演前的一段「長官致詞」,讓我把欣賞《牡丹亭》的傻氣,變成了被「唿攏」的錯愕。

從拿到戲票,上頭印著「蘇州工業園區成立十五周年」,我就覺得有點不妙。敢情不是為了慶祝蘇州工業園區成立十五周年,「青春版牡丹亭」是不會到新加坡演出?

五月六日,我在學校主持白先勇先生的講座「崑曲藝術面向國際:以青春版牡丹亭為例」,會場坐無虛席,有些同學坐在走道,站在後排,大約有近四百位聽眾。冒著H1N1新流感病毒可能傳染的憂慮,大家依序測量體溫,領取安全標誌的綠色貼紙後入場,聽白老師娓娓道來,他如何把製作「青春版牡丹亭」的夢想落實,從2004年台北首演,繼而巡迴大陸許多所大學,「遠征」美國及倫敦。

現場並且邀請了男女主角俞玖林先生、沈豐英女士,在主笛鄒建梁副院長的伴奏之下,展示了上、中、下三本「青春版牡丹亭」的精華片段。現場掌聲如雷,除了部分學生曾經在課堂上看過我播放的「青春版牡丹亭」DVD,很多聽眾散場後來告訴我,他們是第一次接觸崑曲,沒想到那麼優美動聽!

在講座開始之前,就曉得可能有示範演出,和白老師寒喧致意之後,我問同事:「男女主角呢?不是說要來嗎?」

同事指著白老師身邊:「那幾位就是啊。」

真是「人要衣裝」哪!兩位主角的「廬山真面目」我第一次見到,竟然認不出來!和舞台上裝扮精緻華美的模樣不能說「判若兩人」,也委實素淨文雅。這真是「祖師爺賞飯吃」,平時簡單清樸的形貌,上妝披掛行頭之後,風情萬種!

白老師演講當天,宣布了贈送本校師生戲票的「大禮」,引起更巨大的掌聲歡呼回響。在新加坡,很少有「白吃的午餐」,聽演講、參加研討會大多要付費的(我對此頗有微詞)。當天「有吃又有拿」,不但聽演講免費,還有意外的驚喜,許多人都大感「賺到了」!

贈票的「內幕」,我是略知一二的。

「青春版牡丹亭」在新加坡演出全本的消息一公布,有學生馬上去搶購二十元的學生票,結果聽說三天的戲,只買到了一場。說是二十元的票,加上一元的行政費(全票是加三元),以及百分之七的消費稅,全本「青春版牡丹亭」看下來,所費不貲。(白老師演講時說到,《玉簪記》在台北演出,一半的座位劃給學生,票價是100新台幣。換算下來,新加坡的學生票是台北的四倍多)。

我有點驚訝新加坡學生觀眾的熱烈搶購情形。本地兩所大學一所學院有中文系課程,學生會那麼喜歡,急切地想看戲嗎?「青春版牡丹亭」在各地造成的轟動,固然是票房的助力,以我在課堂上介紹「青春版牡丹亭」曾經受挫的經驗,真難以相信戲票售磬之迅速。

後來聽說全票也賣完了。最貴的全票是120元,最便宜是50元,不含其他外加費用。我的懷疑快要成立了──有人刻意把票「扣留」了。

果然,五月三日白先勇老師在報業中心演講,就說了戲票仍有,鼓勵大家購買。不久,報載學生票等優惠半價,強力促銷。先前搶購的人,大呼手腳太快,戲還沒上演,就惹來不平之氣。

傻傻地「搶頭香」爭看「青春版牡丹亭」,開演前又傻傻地變成慶祝「蘇州工業園區」的鼓掌大隊。觀眾期待享受美美的「牡丹亭」,沒想到先來聽一番官腔官調。三位政治人物說為了慶祝蘇州工業園區十五周年,「我們特地帶來『青春版牡丹亭』作為獻禮」,言下之意,我們這些觀眾都是被招待的。

政客請客,觀眾付款,誰便宜了誰?

首演當晚,幾位在白老師蒞臨本校演講時擔任工作人員的研究生和同事,拿到的「芭樂票」才更令人氣絕。

票上標明的入口處是濱海藝術中心一號門,他們持票入場,才發現「一號門」封閉。原來的座位保留給演出伴奏的樂團,票上的號碼都是無效的。
他們上上下下整座演出中心,都不得其門而入,請求坐在走道或是站在後排,都被拒絕。聽說還受到很不客氣的待遇,有些人覺得被愚弄,氣得回家了。堅持留下的人最後被安排在樓上觀看14吋的小電視,音樂影像一片模糊,什麼「青春版牡丹亭」嘛!

上半場有兩個小時,中場休息時間遇見他們,聽說了這種離譜的事,更覺得要「接受招待」可不是好吃的。

有位同事在大陸攻讀博士學位時,曾經在學校欣賞過「青春版牡丹亭」,雖然也是「接受免費招待」,但也沒有官員先在演出之前來一段「精神講話」。

我主持白老師在本校的演講,彩排活動進行的流程時,擔任司儀的同學和我商量台詞,我們聽說校長可能來聽演講,司儀同學問我介紹主要來賓的順序。校長官大,我則認為白老師才是主角,應該先問候主角,才輪到校長。

演講當天,校長準時蒞臨會場。白老師演講結束,我私下請示校長是否要講話,校長先是婉謝,後來決定趁此機會表達對「青春版牡丹亭」的支持。

「青春版牡丹亭」演出閉幕時,白老師特別感謝校長三天都前往觀戲,我當下想到:開演第一天那些致詞的官員是否也看完全本的戲?

「青春版牡丹亭」在新加坡上演的戲票和「長官講話」風波,五月十日《聯合早報》周兆呈主任在他的〈奈何《牡丹亭》〉一文(http://www.zaobao.com/yl/yl090510_508.shtml) 有精闢的闡述。我佩服他之「敢言」,也由此想到,中國的「官場文化」在新加坡大概是行不通的。如果我是在大陸看「青春版牡丹亭」,演出前聽幾位「長官致詞」是一點不奇特的。戲票搞烏龍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反正是免費的,花錢買的都有可能出狀況咧。



後記:仔細看了「青春版牡丹亭」的廣告看板,主辦單位之一是蘇州市人民政府。難怪。

2009/05/07

尖叫在雲端

這是我最奇特的一次搭飛機的經驗,一半的乘客在飛機上忽而拍手,忽而尖叫,簡直讓我不得清靜。
四月的仙台,仍有盛開的櫻花,一日細雨霏霏,脆弱的櫻花竟然被雨絲打落,隨輕風飄墜。
在訂這趟航班時,就一直沒有空位。仙台飛大阪,還不到黃金周啊,大阪的櫻花可是和綠葉齊美了。
登機時才看見,一大群中學生嘻嘻哈哈爭相捉對照相,比著V字手勢,歪著頭朝鏡頭擺出可愛的笑容。
他們的日語,帶著特殊的腔調,就是所謂的「東北口音」吧?剛才坐計程車去機場時,司機大叔說的話好像也是,問我:「清國人嗎?韓國人嗎?」
我一下子無法會意,「清國」?那不是魯迅的入學申請書上寫的嗎?清國早就滅亡咧,大叔!
學生們拿著登機證,可是上面沒有個別的座位編號,大家擠在飛機走道上,一位中年男老師指揮學生落座,可是到底是男生坐前排還是女生坐前排啊?老師!
空中小姐來協助,老師和學生七嘴八舌,有的想坐靠窗,有的想和自己要好的朋友一起坐,還有的說登機證掉在地毯,被踩到了啦!
從仙台飛大阪伊丹機場,然後必須把行李提領出來,再轉車去關西國際機場,搭機回新加坡。兩機場之間的距離大約七十分鐘車程,可是等行李、等車,再加上未可預估的路況,本來時間就不算綽綽有餘,被這一群中學生瞎折騰,到了該起飛的時刻,還在找位子。
怎麼這麼亂七八糟,老師學生阻擋了通道,占據了別的乘客的座位,也沒有一般日本人天天琅琅上口的道歉呢?
那位男老師不著急,不慌亂,被空中小姐催促了,也依然故我。要說他很鎮定,還是神經很大條呢?
我好不容易擠到自己的座位,閉上了眼睛,想小睡一會兒。
不知閉目了多久,一看手錶,不得了,誤點啦!
擔心加上不耐煩,這群日本人,怎麼一點效率,一點自覺都沒有啊!
已經找到座位的學生,啪啪啪繼續瘋狂照相,鎂光燈齊閃。即使我閉著眼,也能感到光亮閃爍。
十分鐘以後,飛機終於開始滑行,學生們大聲叫著:「再見!再見!」朝窗外揮手。
我望向窗外,果然,地勤人員正向飛機鞠躬,有的人高高揮手。
那一幕,我突然震住了。
坐過多少次飛機,從來沒有注意看過地勤人員,在飛機起飛時鞠躬和揮手──這是日本的習慣嗎?
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對他們的鞠躬和揮手有所回應,但即使有回應,地面的他們是無法看到聽見的──為什麼要做這種「不曉得對方會怎麼樣」的事呢?
因為可能沒有人回應,就不去表達禮儀和情感,這樣的想法,大概日本人是不會顧及的。正由於不顧慮「想要對方有所反饋」,於是便可能有意外的驚喜了。──不知道他們是否這種想法。
也許,和人鞠躬和揮手已經是制式的道別禮節,和飛機上的乘客鞠躬和揮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我有一個不大妥當的聯想,就是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神風特攻隊」的出征。紀錄片裡,地面的群眾也在向神風特攻隊鞠躬和揮手、揮帽、揮手帕……
無論如何,看到這景象,我也不由得伸手向臉頰邊的機窗:「再見!再見!仙台。」
有一次去鎌倉,車站前一個年輕人扛著大木牌看板,是附近建商新開發住宅的廣告。
同行的一位朋友長住香港,一直問我:「他在做什麼?」
不是很明顯嗎?看不懂日文,看圖也曉得,他在宣傳新屋,吸引人前去參觀購買嘛。
「不是,我明白他在宣傳什麼,我是說: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樣做?你說了嘛,他在宣傳嘛!
「不不,我是要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宣傳?」
這位學商的朋友,顯然對日本人的行銷手法和概念感到好奇。
我說:「可能站在車站出口,可以吸引人。而且,假如有人要問路,怎麼去你們展示現場?可以馬上指出方向。」
友人頗不以為然:「這種指示和廣告的工作,掛一個醒目的看板在車站出口就夠了。箭頭指示清楚,往前怎麼走,多少公尺,或是附一張簡圖,根本不需要雇人站在這裡,一個人一天要花多少工資?」
我覺得:「日本人大概認為:有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這裡服務,比冷冰冰硬梆梆的廣告看板親切,可以隨時回應客人的提問。」
友人說:「這太浪費了!你看,人來人往,沒有一個停下腳步。」
近午時分,初夏新綠的季節,日頭愈來愈熾熱。
扛廣告看板的大男孩偶爾把看板支在地上,用衣袖拭汗。
果然,除了我們一行人,沒有一個停下腳步。
我和友人觀察了十多分鐘,繼續討論這種行銷形式的優劣。我記得,台北也有類似的做法,不過看板小得多,有的改以布條旗幟,不像那個大男孩扛得那麼巨大沈重。
直到其他友人提醒,才想起到鎌倉有好多「景點」要去,這一道建商廣告的風景,就到此為止吧。
飛機昇離地面。約莫有五分鐘的沈靜。
猛然像被地心引力強行拉回,飛機往下驟降。
「啊!」
「哇!」
「厲害!」
「了不起!」
「好好玩喲!」
學生們尖叫鼓譟,隨著飛機在亂流中沈浮,學生們也嚷個不停。
比雲霄飛車、海盜船還刺激的晃盪,不規律的起降。
「看哪!」
「看哪!」
學生們望向下方的大海,那是太平洋嗎?
驚呼騷動,飛機稍稍平穩後,空中小姐送來飲料。學生們又再度興奮起來。
想他們是去春季旅行吧?這麼熱熱鬧鬧,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哩!
反正沒法睡了,我索性欣賞這一群快樂的春遊麻雀。
用日本人的標準,他們算是「肆無忌憚」吧?我左邊的中年上班族男士皺緊了眉頭,應該不是他看的報紙新聞內容讓他不高興,我猜。
「啊!有房子!」
「對吔!好多好多房子!」
接近大阪,住宅密集了,驚喜之聲此地彼落。
要說他們是「鄉巴佬」嗎?仙台可算是東北地區第一大城市呢。或者,他們不是仙台市的學生?
機輪一觸地,飛機上爆發熱烈的掌聲和笑聲。
坐在前首的正副駕駛,是感到得意?還是放鬆呢?這趟旅程,讓一半的乘客嚐到緊張、興奮、驚奇、滿足的各種滋味,而這青春的旅遊,才剛剛開始呢。
老師命令學生們在座位上等其他旅客先下飛機。大家都很順從,可能也不想馬上離開,睜大眼睛看著其他旅客。
走出機艙,聽見他們陸續起身。
「謝謝!」「謝謝!」「多謝!」
一片滿滿的道謝,接著又是激動的掌聲。

2009/05/04

So What

李慧玲女士在「五四運動的當代回想」座談會上,談到五四精神在新加坡的失落,用自嘲的口吻,說了幾次:「失落了,So what?」「不知道五四,So what?」

當文化(更別提學術)變成少數人的興趣,當報社的記者說:「我們是記者,不是文化人。」記不記得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任何大小事,都是So what了。

回學校的車上,金觀濤教授憂心忡忡地說:「現在重要的不是談五四啟蒙,有沒有第幾次啟蒙,是大家越來越不關心文化。」我提到媒體和教育的作用,金教授說他和思想界的學者們都很悲觀。

以前還有相應於「精英」的「通俗文化」;還有相對於「主流」的「次文化」,現在,叫做什麼好像也都不重要了。慧玲說:「文化產業,只剩產業被看重,文化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也注意到,五月二日參加講座的聽眾,大部分是本地中年以上,及來自大陸的讀者,籠統地說,是本地「老華校生」和較年輕的「新移民」。大學生和中學生比較少。屬於「青年」的五四,九十年後,成為當時想要打倒的「四十歲以上」世代憶苦思甜的聚會。

再說,後來在網路上看到有人批評在新加坡舉辦五四紀念活動,竟然找外國人來談,兩個「外國人」當然就是指金觀濤教授和我。金教授談五四,以他畢生研究中國近現代思想為基礎,作為特別邀請的「海外學人專家」,並無不妥。至於我,憑什麼輪到我來談五四對新加坡的影響呢?我嘆了一口氣,這早是我接受主辦單位邀請時的疑慮,也因此受到了「希望以外來的眼光觀察和研究」的鼓勵。

換個角度想,在眾聲喧嘩的當下,任何正反面的回應都比漠然沈寂好。這顯示仍然有人關心。

此外,我還學到了語言在傳達和接收時的誤差。我從魯迅在新加坡雙年展的圖象反溯過去新加坡華文文學獨尊魯迅的情形,批評者不以為然,說觀諸報上的文章,哪一位新加坡作家有魯迅的批判精神和筆力呢?這是不錯的。魯迅對新加坡的文學文化影響,從創作轉到學術研究,正是慧玲說的五四精神的失落,從社會縮到學院;從普羅變成小眾了。

資本主義社會,文化也是一種資本,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稱之為「文化資本」。越來越少人關心文化,文化會如金觀濤教授擔心的滅亡嗎?宋儒早就憂慮,說要「為往聖繼絕學」了。學院裡的教師,似乎都在扛著「繼絕學」的大任,影響力能及多遠,就不是可以預知控制的了。

文化,也不必非是精緻的才算文化。如今「文化研究」探討的,不都是過去不入學院殿堂的通俗玩意兒嗎?

物各有命,研究過一千多年前的藝術作品之後,我有一種「文化的宿命觀」。被毀滅的文化,只要還存活於人心,仍有「出世」的一天。

不關心歷史文化,也不是新加坡一地華人而已,我倒覺得不必苛責。新加坡的歷史教科書沒有「五四運動」,台灣的「三二九青年節」「只紀念不放假」,到我孩子這一代,什麼「三二九」,什麼「五四」,一概不知──So what!

兩年以後,辛亥革命一百年的大戲要怎麼唱,對世界的華人來說,更多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吧?──So w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