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文明博物館 祖宗像
唐城坊古董店 祖宗像
閩南話和客語稱祖先或祖先的神靈為「公媽」,在新加坡的博物館和古董店裡,都能看到祖宗像展示和販售,那是誰的公媽?又是誰把自己公媽的畫像賣到了市場?
懸掛於亞洲文明博物館皇后坊分館中國展廳裡的兩幅中國清代的祖宗像,一男一女,可能是同一家族的祖先。講述華人「慎終追遠」的孝道思想,祖宗像是非常親切的實例。製作祖宗像的目的為了祭祀,以期慎終追遠。當物件的實際用途消失,變成博物館的陳設,它的功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博物館的展示品便是經常以殘留和超越本身的存在價值而被大眾觀看。
博物館和古董店,除了是否進行商業買賣而有所不同,還有什麼差異呢?
博物館的收藏品也可能來自古董店,經過專家的鑑定,放在它們被理解的位置,一個被設計過,教導參觀者如何欣賞的位置。
博物館迷人之處,就在於鉤連相關或不相關的物件,說出一段藝術與文化的故事。即使不靠細部的解說牌,在展示空間的大指標下,我們也可以提綱挈領,領略策展單位想告訴我們什麼樣的故事。富有想像力的觀眾,還能夠延續和改編那些故事,讓物件得到更豐饒的再生。
所以,我總以為,不會說故事的博物館是失敗的,和堆積雜貨的古董店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擱了些「非賣品」,觀眾連「乾過癮」都談不上。
因為學術研究的需要,我偶爾也逾越了一般觀眾的身分,請在博物館工作的前輩從庫房中提出書畫作品讓我閱覽。很奇妙的,在公開展示櫥櫃和在內部的觀看場所出現的同一件作品,有時竟流露不太一樣的「精神」。直接近距離地欣賞作品,它做為我的研究「客體」,我一邊紀錄對於它的觀察和認識,一邊為孤立的它尋找一種具有判斷性質的「說法」,也可以說,離開了它在展示櫥櫃裡被安排的故事關係,我在我的學術架構裡探求它的位置和它的故事。
「意義是被語言所創造的。」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說。
沒有語言文字可以依憑的物件,更依賴語言文字製造它們的意義,尤其是它原來的生產意義已經消逝,或是被人淡忘之後。
研究美術史的朋友來新加坡,我們去逛古董店,說是「古董」,有人說不過是些「工藝品」和「舊貨」,我們早有心理準備,純粹是好奇。友人經常接觸動輒千百年前的藝術品和歷史文物,如何看待流通於市場,良莠不齊,真偽混雜的物品,即使是「工藝品」和「舊貨」,也別有趣味。
星期日近中午時分,號稱本地具有代表性的古玩購物商場竟然冷冷清清,好多家店都還熄燈鎖門,只有出售地毯的商家熱情迎接我們。透過陰暗的玻璃門窗,我們還是可以一覽古董店內的布置和物品,店主人的品味和是否善於經營、「說故事」、製造情境的能力,也可略窺一二。
我告訴友人,曾經在新唐城的古董店裡,看見一幅吳姓家族的祖宗像。畫上寫著十六世祖到十九世祖的名諱,畫中男女穿著明代和清代的服飾,依輩份先後由上而下列坐。「怎麼會有人收買別人的祖先畫像呢?」嘖嘖稱奇之餘,我們發現此處也有出售。
明清時代的經濟發展帶動了肖像畫的繁榮,中上階層家庭裡,往往有男女對幅的祖宗像,或是單張羅列幾代祖上的「先世圖」。這些圖畫通常在春節除夕祭祖時才被請出,掛在廳堂,前置供桌,象徵迎接祖靈歸來,子孫早晚祭拜。過完年之後,大約是元宵節時取下圖像收藏,表示祖靈重返陰間。
2003年12月23日到2004年3月14日,韓國首爾市立美術館曾經以「偉大的臉」為主題,舉辦韓國、中國和日本的肖像畫大展。展品有許多是祖先畫像,上書畫主之名,標示生卒年或壽年。昏黃的展場燈光,頗有祖靈縈繞的氣氛。後來在電視節目裡看到採訪此次展出的韓國肖像畫畫主的子孫,時隔上百年,他們的長相竟然和畫中人相當神似,可見畫家傳移摹寫的功力。
祖先畫像不一定都是畫家寫生之作,也有制式的繪法,稱為「家堂軸(子)」的祖宗像和牌位因應需求而大量生產,購買者填寫上家族祖先的名字即可。台灣開放大陸探親之後,父親的友人返鄉帶來了家堂軸子,對著軸子上的空格,父親思索著,他的記憶僅止於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對我的曾祖母印象模糊,連姓氏恐怕都不能確定。在兵荒馬亂中倉促隻身到台灣,我們家中斷了四十多年的歷史記憶,突然一下子因為填寫家堂軸子上的祖宗名諱而有了不可知的未來。一九九九年的春節,弟弟再取出家堂軸子時,顫抖著手,寫下了父親的名字。而我知道,身為女兒,家堂軸子上的空格並沒有為我預留。
當祖宗的畫像不再用來祭祀,成為脫離本來文化脈絡的商品,我在電腦網路上查到中國大陸專門出售祖宗像的商家,不禁對自己先前的一廂情願感到可笑。在新唐城古董店看到吳姓先世圖時,我想像從唐山漂洋過海來到新加坡的吳家子孫,如何緊守著祖先的畫像,在異鄉仍念茲在茲對祖先的崇敬和禮拜,不幸最終淪落到不得不變賣家產,連祖先的畫像都不保……
誰曉得,那張吳姓的祖先像可能就是網路上買來,管他什麼認祖歸宗呢?
後記:本文的部分內容刊登於2007年1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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