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23

黃遵憲在新加坡的楹聯

新加坡海南會館 黃遵憲楹聯,李俊賢攝


新加坡海南會館內有一對黃遵憲(1848-1905)的楹聯,是目前存世罕見的黃遵憲題聯。過去從書上得知,黃遵憲在中國駐新加坡第一任總領事期間(1891-1894)曾經為「瓊州大廈天后宮」題寫過楹聯,當時以為恐怕只有文字記錄,而且也不曉得「瓊州大廈」正是海南會館。
日前聽說黃遵憲的楹聯不但保存完好,而且就懸掛在禮堂,意外興奮。
楹聯木板高踰兩米,髹漆褚紅底,陰刻黑色隷書字,上聯為:
入耳盡方言,聽海客瀛談,越人鄉語
下聯為:
纏腰數豪富,有大秦金縷,拂菻珠塵
左下金色楷書:「總領事黃遵憲敬題」。落款兩方,上為金字陰刻「總領事印」;下為紅字陽刻「黃遵憲印」。
根據王振春先生在《話說海南人》書中描述,這對楹聯本來掛在會館後方天后宮的柱子上,經過一百多年的煙薰,有些字已經看不清楚。經王先生建議後,海南會館把這對珍貴的文物細心清理,改移至前室的禮堂。由海南會館出版的刊物舊照片中,可以見到黃遵憲楹聯掛在天后宮的情形。
楹聯的上聯,首先表明會館的特質:「入耳盡方言」─來自同鄉,講的都是家鄉話。「聽海客瀛談」─異鄉聚首,大家高談闊論。這裡活化了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的詩句:「海客談瀛洲」。「海客」指航海的人,或者指從事海上貿易的人。「談瀛」後來有談論海外事情的意思。黃遵憲的詩幾次用了「談瀛」 ,例如:〈為何翽高兵部題象山圖〉詩:「叩門海客偶談瀛,發篋陰符或論兵。」〈再述〉詩:「萬國談瀛驚創見,八方震電怒環攻。」
「越人」廣義地說,是指中國南方的少數民族。相傳古代有駱越人,活動範圍北起廣西紅水河流域,西抵雲貴高原東南部,東至廣東省西南部,南達海南島和越南的紅河流域。還有學者認為駱越人就是海南的黎族。可見黃遵憲的楹聯扣緊了海南島的區域性。
楹聯的下聯,盛讚此地的瓊州人財力雄厚,擁有外國的黃金珠寶。「拂菻」的「菻」字讀如「澟」,楹聯寫成竹字頭,下面兩個「示」字,可能是筆誤。「拂菻」一詞,不同時代的指涉範圍略有差異,概括地說,和「大秦」一樣,指的是羅馬帝國,由此引申為海外。《後漢書.西域傳》記載了「大秦」國,說那裡「土多金銀奇寶,有夜光璧、明月珠」,還有「刺金縷繡」。「金縷」就是金絲,「珠塵」則是細小的珍珠,「大秦金縷」、「拂菻珠塵」都是海外的珍寶。
黃遵憲形容大家用鄉音交談,是會館裡的實況。然而,說那些人是腰纏萬貫的富豪,是他對當時新加坡瓊州人的認識,還是祝福呢?
1881年海峽殖民地人口統計,新加坡的華人籍貫以福建為最多,有超過兩萬四千人;瓊籍的只有8319人。1887年到訪新加坡的李鍾珏,著有《新嘉坡風土記》,其中記載的瓊籍人口也不到九千人。黃遵憲詩文裡提過的新加坡名人,如章芳琳、林文慶、邱菽園,沒有一位是瓊籍。
後來我在李業霖的〈中國帆船與早期的新加坡〉裡,讀到這樣的內容:瓊州會館在1880年遷建時的捐獻者名錄,刻在會館內天后宮的石碑,其中有許多「某某裝」的名號,「裝」就是「船裝」,相當於船務公司。信仰海神天后的船務公司共獻銀3870元,佔總捐款額十分之一稍強。而且,在18世紀末,瓊州人的「撈繒船」,「米艇」已經航抵安南(今越南)甚至暹羅(今泰國)貿易。
所以,有「大秦金縷」、「拂菻珠塵」,並不是黃遵憲的誇大之詞呵!
存世的黃遵憲遺墨,大部分是行書和楷書,我只見過這對隸書楹聯。聽說在新加坡的某宗鄉會館裡,也藏有黃遵憲的墨寶,如果能親近一睹,1960年代鄭子瑜先生提倡的「黃(遵憲)學」研究,又能錦上添花了。
(2011年2月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1/01/15

我家住在桄榔庵

桄榔庵遺址





有此衣說

「姐姐,你拍這菊花,這菊花很美。」
我回頭看見她,大約十歲的小女孩,頭髮紮起馬尾,皮膚黑亮,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更顯清澈。
我朝她點頭,微笑一下,繼續拍著豎立在菜園爛泥裡的這座殘碑。碑身有四分之一陷入雜草土塊,有明顯龜裂後修補的痕跡。除了碑頭「重修桄榔庵記」幾個篆字還依稀可見,碑文漫漶不清。碑陰有「中正」兩大字,不曉得是當時立碑時已有,還是後來刻上。
「姐姐,你踩到她家的葱了。」身後多了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女孩,馬尾女孩提醒我,這裡可是私人菜園子。
我收起相機,問她:「你家在哪裡?」
四下有農舍和豬圈,剛才走進這不及兩米寬的桄榔路,除了「但尋牛矢(屎)覓歸路」,還和大腹便便的老母豬、活蹦亂跳的花公雞、小母雞「擦身而過」。
「我家住在桄榔庵。」她說。
我聞聲一震,「桄榔庵」的主人,可是九百多年前的東坡先生哪!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指指「重修桄榔庵記」的殘碑。
「蘇東坡。」她和她的朋友異口同聲回答。
「那邊還有東坡井。」她伸長手臂往右前方比畫。又說:「那邊叫坡井村。」
「東坡居士謫於儋耳,無地可居,偃息於桄榔林中,摘葉書銘,以記其處。」東坡的〈桄榔庵銘〉記敘了他卜居海南儋州的情形:「海氛瘴霧,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娛。」東坡本來借住於官舍,後被逐出,只好在城南買地築屋,屋附近是桄榔樹林,所以取名「桄榔庵」。
「桄榔樹呢?」我問她:「就是那三棵嗎?」
三個女孩大笑:「那是椰子樹啦!」
果然是都市來的無知姐姐啊!(雖然被叫姐姐有點不好意思)
「桄榔樹長得怎樣?」我環顧周圍。
「沒那椰子樹高…」「葉子大大…」「本來有的,全部死光砍掉了…」她們爭先恐後地說。
沒有桄榔樹的「桄榔庵」。東坡說此地「生謂之宅,死謂之墟」,有老死南荒的決心。兩年多後,他獲赦北歸,終焉常州。「桄榔庵」畢竟是東坡一生少有的「不動產」,歷代前往儋州的文人和官僚,不免到此緬懷憑弔,或是在原址修建蘇公祠,紀念一代文豪。
從元朝到清朝,以桄榔庵為基地的蘇公祠範圍逐漸擴大,曾經有正殿五間、講堂五間之規模。現存「重修桄榔庵記」的殘碑,就是康熙四十五年(1706)所立。可能碑文字跡太過模糊,有說此碑立於明末;有說立於清朝道光年間,碑文詳細內容也不清楚。到了民國初年,昔日屋宇被夷為平地。
現在遊客到儋州,大多會參觀以東坡海南友人黎子雲的「載酒堂」為基地,修建得詩意古雅的「東坡書院」。原興建於北宋的儋州孔廟在文化革命中被焚毀,東坡書院於是取代孔廟,成為百姓祈求考試金榜題名的聖殿。
走在儋州中和鎮,被家家戶戶門口紅通通的楹聯吸引。左右長幅對仗工整,門楣橫披齊全。沿著門框上端,浮貼五張紅紙,象徵五福臨門。
無論是新穎樓房,還是陳舊宅厝,那樣誠心一筆一畫的書法,不是工廠大量印刷的產品。使人好奇:這個街上趕著牛車、屋後劈柴燒火、牆角排列醃菜甕缸的古鎮,怎麼把〈赤壁賦〉化為窗戶上方的一道紅光──「清風明月」,「清風明月」是春聯?不求財富?不必權貴?
「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東坡在遷居桄榔庵之夕,聽見鄰居小兒誦讀,欣然作詩,說「兒聲自圓美」。即使如今只剩一方殘碑,來自海角天涯的訪客,仍然能在此地感受到千古風流的文化底蘊。
「蘇東坡的家沒有了,姐姐,要不要去看東坡井?還有水呢!」馬尾女孩還沒等我答應,就呼朋引伴跨過桄榔庵菜園子口的垃圾,往前領路去了。

(2011年1月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時為東坡冥誕975年後一日)


My home is Guanglang temple



Published on : 23-Jan-2011


Assoc Prof I Lo-fen, Division of Chinese, NTU wrote an article in Lianhe Zaobao cherishing the memory of Su Shi. Su Shi was a writer, poet, artist, calligrapher, pharmacologist, and statesman of the Song Dynasty in ancient China.

Read more in:

Lianhe Zaobao, Page 19







2011年2月21日《聯合早報》讀者回應

“为什么你们一直要来看一块石头”?
(2011-02-21)
早报导读

● 林冠雄
  南洋理工大学衣若芬副教授的文章《我家住在桄榔庵》(见1月23日联合早报《想法》版),令人激赏。她在文中的一句话:“即使如今(桄榔庵)只剩一方残碑,来自海角天涯的访客,仍然能感受到千古风流的文化底蕴”,也是掷地有声。
  三年前,我也到中国海南岛再作了一次文化之旅。那天和朋友在海口租了德士,往西南下到儋县,参观了“东坡书院”,之后即往访“桄榔庵”。德士师傅不知道“桄榔庵”在哪里,好不容易在一间店屋前问到一位妇女,她往店后一指,说:“在后面。”到后面一看,原来只有一块残碑一片乱草,令我大失所望。回到店屋前再向这位妇女道谢和道别时,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和其他一大堆游客,一直要来看这块石头?”
  这位儋县的村妇显然是不知道“桄榔庵”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北宋大文豪苏东坡(1036-1101),在贬琼时期〔1097-1100〕的住家。北宋末年,中国政治腐败,苏东坡屡遭迫害。在儋县,苏东坡被朝廷派人赶出官舍,露宿在桄榔树下。幸好他在这遭受危难的时刻,儋州太守张中(因与苏东坡亲近,后来也被朝廷逼害至死)和海南人民,见义勇为,帮他在桄榔树下建了这间“桄榔庵”,苏东坡才有了栖身之所。
  一代天才苏东坡,集思想家、书法家、诗人、词人、画家等于一身。他在各方面,尤其是诗词创作方面,可说是成就斐然。现在全世界研究苏东坡(苏学)的人,何止千万。
  苏东坡的思想,照耀千古。他的著作已经是世界的文化遗产。我希望:
  一、中国有关当局能重建“桄榔庵”。苏东坡的黎族学生黎子云的住家(载酒堂;苏东坡教书的场所)现在已变成了美丽堂皇的“东坡书院”,没有理由苏东坡自己的住家却只存下一块残碑和一片乱草。这样是多么让国际学术界人士以及游客觉得惋惜、失望。桄榔庵也凝聚了人民对苏东坡的爱戴以及体现了汉黎民族的和谐。因此,桄榔庵是值得重建的。
  二、新加坡是华族文化的福地。华族各种文化艺术如书法,民歌等,在此蓬勃发展。华人传统节日如华人新年、中元节等都得到热烈的庆祝。我国的裕华园里也竖立了八尊中国伟人如孔子、屈原等人的塑像,以宣扬中华传统文化思想。我希望新加坡有关当局或是民间组织也能找一适当地点,竖立一尊苏东坡的塑像,以宣扬苏东坡思想,那就是主张:忠于国家、民族团结、巩固国防、乐善好施、直言敢谏、打击贪官污吏、发展教育,和睦友邦、善待政敌、孝敬父母、珍惜友情等等。苏东坡是儒家的完人,是知行合一的文化巨人。苏东坡思想是全人类的遗产,新加坡也可以宣扬和提倡,他的思想很适合新加坡的国情。
  谢谢衣副教授的上述文章,抛玉引砖,让我有机会在此重谈此题材。如果我的建议能被接受,定能再稍微增强我国的文化底蕴。中国就是因为文化底蕴深厚,才能有今天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一切从头越。

 

2010/12/05

三度關西




因緣際會,今年有幸三度到日本關西。

三月底,迎接我的是京都早開的吉野櫻。六月中,涼爽的奈良車站前旅店裡,意外的享受了園景溫泉。十一月,徜徉於紅葉秋光,當一個月的奈良居民,繼續遊走關西。

奈良是赤褐色。京都是緋紫色。大阪是橙黃色。神戶是水藍色。

那些隨光線、濕度、氣溫、風力的傾斜推轉而偏移的色彩系譜,把季節包裹在記憶的底層,成為回想的投影背景。

不思不慮,語言也是多餘。在關西,漫步和觀看是極大的樂趣。

這個羅蘭巴特形容的「符號帝國」,在我看來,符號的構成和解散,依賴著對視覺的眷戀和耽溺。

你不知不覺也同日本人一樣,用似看非看的雙眼,略帶迷惘的神情,悄悄環顧周遭。視線的直截接觸彷彿唐突,於是你也半垂下頭,這個因視覺性而產生存在感的國度,日日觀看,日日似看非看。

從住處走到大學的研究室,穿徑走巷,幾乎一例是一到兩層高的獨棟平房。柿子、西洋梨、石榴,成熟飽滿的累累果實蔓生至牆垣,路人伸手可得。每次經過那幾家,偶爾有拿著長竹箒清掃門牆外落葉的老嫗;或是翻攪花盆泥土,重新種入三色蓳的少婦,她們大概對自家秋日的果實習以為常,並不特意關注。

「今天,那些果實還在嗎?」出門前,我總是想,哪一天,它們才會被摘取?

柿子熟透墜地,不見有人拾起。

原來,那些果實是觀賞用的吧。或者說,栽種那些植物的主人,是為了景觀,甚至是為了讓他人欣賞。也就是,預想他人會怎麼觀看,設置讓他人觀看的景致。能夠被看,被讚美地看,便是其「用」,猶如《莊子》裡的「無用之用」,一般中國人以「食用」為「用」的概念,在此處被消解。

嘲笑日本食物只重外觀的老話,說日本食物不是拿來吃,而是用來看。谷崎潤一郎認為,與其當成觀賞的物品,不如說是冥想的對象。在《陰翳禮贊》裡,谷崎潤一郎舉夏目漱石《旅宿》(日文名《草枕》)文中讚嘆羊羹之美:

玉一般半透明的朦朧的表層,彷彿其內部深處在吸取日光,如夢境般銜著微光;那種色調的深沉複雜,西方點心絕不能與之比擬。奶油等物與之相比,那是如何的淺薄、單調。但是羊羹放入塗漆果盤,在那朦朧、微暗的底部,其色澤也同樣會引起遐思冥想。人們口中含著冷凝潤滑的羊羹,會感覺到室內的黝暗彷彿變成了甜美的固體而在舌尖融化,實際上不是那麼鮮美的羊羹,此時也會令人覺得增添了異樣醇濃的美味。

味覺的感受先受到視覺的啟動,有了視覺的影響,色彩的層次感益進味覺的靈敏。吃下的,不僅是食物本身,還含括了環境氛圍;不只在口中,還縈迴於腦海、心板、體內,融合為幽遠的情調。

在日本的公共交通工具上不能使用行動電話,你看見許多人在閱讀。大量的印刷出版品,車站及路邊免費可以取得的各種商業或非商業情報資訊,填補人們無物可看的空虛。

面對面的電車座位,讓你視角飄乎地望向對方背後的風光。通常對面的人都低著頭,讀報紙、漫畫、小說、手機小說,傳簡訊,在個人的世界裡,忙碌地,看。也有少數人閉目養神,你不禁想像,他們在睡夢裡,還活躍著,看。

置身於此,放空意念,紛飛的櫻瓣與搖曳的銀杏葉。駐足風中,2010年的三度關西,我,還在,看。

(2010年12月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0/11/22

赤壁




怎麼說好呢?也許這樣的形容不大好明白,卻真真切切從內心的深井裡,聽見一顆墜下石子激起的水聲。咚~久久迴盪。
以為那是口早已乾涸的枯井。
一顆赤壁磯剝落的石子本就是有去無回,是我隨手拾起扔進?還是無由滾入?
我想不起來。
意識到那深井竟有迴返的水聲,我已經離赤壁好遠好遠。
水聲在上海二十六樓的酒店玻璃窗外無預警地劃破沈寂。眼前燈火輝煌,世博會接近尾聲,來自各省的遊客搶購十元一套的海寶娃娃。我從人潮擁擠的外灘散步回酒店,沿途此起彼落是相機的閃光燈。繞行支線道,鍋鑊的油煙,水溝的腥臭,咖啡的焦香,車輛的廢氣,我大口吞吸進紅塵滾滾,你說過的,這是上海的味道。
太平盛世。我來到的太平盛世像電梯迅速把我送上湛藍夜空,我看著那些霓虹彩影在雲層底,熱鬧鼎沸至夜半。躺在沙發上看桐野夏生的小說,閤上最後一頁,沒關緊的水龍頭似的,一滴深井彈跳的水聲。
我坐直了,這一聲水響,是逗號?句號?還是…?
我本來只想說,什麼與你前生宿緣的想像我很抱歉想說我不記得認識你。
而你馬上把我變成了中學生,志得意滿自願在全班同學面前背誦:「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從來抗拒背書,在瞠目結舌的掌聲裡坐回冰冷的木椅,臉蛋發著自己彷彿能見到的熱光。
「帶你去看一塊東坡看過的大石頭。」你說。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很普通嘛,這種水邊的大石頭中國到處都有。」我佇足岸邊,這不是長江水吧?
「你不知道嗎?」你的訝異有些誇張。
憑什麼我該知道呢?而且,這山壁土石,也不夠赤紅哪。
「不像。」我端詳。山壁上硬生生黑底反白「赤壁」二字。
「怎麼不像?不像什麼?」你睜大單眼皮的雙眼。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這「赤壁」不過二三十多米高,哪來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我聳聳肩:「和電影裡的不一樣。」
你猛然弓起中指敲了一下我的頭:「電影裡的是假的,妳是相信吳宇森,還是相信我?」
呀吚,這可是個難題,吳宇森也夠帥夠酷的說。
前方還有一角突出的赭色石岩,鑿出階梯般的層級。那就是當年「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憑夷之幽宮」的台地嗎?
「不不,」你阻斷我的猜想,說:「那很明顯的啊,那邊是新修建的。」
我繼續抬槓:「赤壁磯根本沒處下腳,你說東坡會從哪裡捨舟登岸?」
你左顧右盼,我不等你回答,便搶先說:「那時的長江水位也許比現在低嗎?」
從赤壁磯上的棲霞樓遙望,長江在數公里外。
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鬰乎蒼蒼。
你指著前方的山崗:「喏,那裡就是武昌西山,有黃庭堅寫過的『松風閣』。」
我極目遠眺,說:「武昌?不就是武漢三鎮那裡?武漢、漢口、武昌──遠得很,怎會在對面?」
你諄諄善告:「宋代武昌是現在的鄂州,現在的武昌就是…」
我的腦筋一下子裝不進那麼多複雜的資訊,只一廂情願地想,1082年陰曆十月十五日,東坡「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之地,便在腳下。
你不置可否,「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故國身遊,江上清風吹拂你早生的華髮,多情應笑我。
茫茫然在波光粼粼中看見一艘沈沒的小舟,「東坡隨此舟永眠於斯矣。」我說。
你笑著搖搖頭:「相當然爾,一派胡言!」
俯仰人間今古,撒野這一會,今天是我的生日。與東坡共醉赤壁明月青天。
我枕藉軟香溫被,晚安,上海。城市的千千萬萬睡夢中,或許也有個聲音──「赤壁之遊樂乎?」


(2010年11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時十月既望)

2010/10/21

葉落結霜橋

你也許看過這樣的神情:萎靡,怯懦,消沈,不安,憤懣,絕望,自暴自棄,自得其樂,自生自滅,自怨自艾,自甘墜落,自以為是…
被主人丟棄的、和主人失散的、離家出走的、迷失方向的寵物,這樣的神情。有的等待新的主人,望穿秋水;有的失魂落魄,奄奄一息。有的不知已被遺忘,痴痴守候。
你從它們身上嗅到曾經被豢養的氣味,前主人或前前主人的氣味,重重疊疊,積累成餿腐腥騷。它們是黏附塵垢的鏡子,如果你奮力擦拭,可能還能窺見朦朧的過往,接續起它們斷裂的前世今生。
有時你想,它們這模樣是死是活?或者,你才是決定它們死活的關鍵?
雨後新晴的結霜橋,毫無馬滑霜濃的猶豫。暑氣蒸騰,我揮汗晃盪,這裡是新加坡的「賊仔市場」。
穿梭在鋪著塑膠布的地攤間,滿眼是失寵棄物的神情。
如果稍稍俯身,那些隱匿在時間的皺摺中的氣味向鼻頭斷斷續續浮沈。
是舊貨?是古物?還是垃圾?
傳說此地過去是賊仔銷贜之處,失竊的人家偶爾可以買回故物。賦予「結霜」之名的製冰廠進入了歷史,留下寓居熱帶島國的旅人一絲清涼的想像。有人說此地是二手百貨公司,也像是沒有仔細歸類的資源回收站。報載有慧眼識物的高手,以區區兩元新幣淘到唐代漆食盒(新加坡《联合晚报》,13 October 2010),結霜橋儼然又如暗藏珍寶的祕境。
到結霜橋淘寶?我並沒有任何預期。我好奇的是新加坡攤販如何出售他們的貨品。
以兩新元賤賣千年古董的攤販,會後悔心痛嗎?
徘徊在結霜橋,瞧著那些看著報紙、聽著老歌、下著象棋、閒聊天的老闆們,我猜想,後悔心痛的感受不會很長。
如果天氣不是那麼潮溼悶熱,陽光暴烈劈頭直曬,逛結霜橋的自由任意大概是不錯的消遣。許多國家都有跳蚤市場,我還沒遇過像新加坡結霜橋這般不會大張旗鼓,不修飾貨品賣相,不把垃圾似的舊物吹噓成奇異寶貝的地方。
在中國蘇州文廟前的山寨古玩,讓人見識豐厚的歷史底蘊上量產新貨的力道。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小販不承認陶瓷風車和鬱金香Made in China,他振振有詞,說是百分之百來自台夫特(Delft)的古董。在韓國首爾東廟邊,我懷疑堆積如山的二手衣物是從慈善機構流出。
而無論如何,小販們都鼓動唇舌,積極推銷,和普遍商人並無二致。
唯有結霜橋,或許個人機遇不同,又或許我太像只是走馬觀花的旅客,我在結霜橋,沒有一位小販主動向我推銷,招攬生意。
五元的舊鞋,七元的背包,一付「出價就賣」的樣子。推著三輪車、騎著摩托車、拉著拖板車,在還濕漉漉的地面鋪上墊布,打開像是拾撿來的行李箱,有的小販更像是拾荒者。
一個中年婦女懷裡揣著四個卷軸,是山水畫吧?她應我的請求打開其中一幅,果然,是張雪景圖。
「是四季四張圖。」她說。
把雪景圖掛在雨珠垂綴的鐵絲網圍籬,我還來不及提醒她可能會浸濕畫紙,她就打開了另一幅春景圖掛上。
「你慢慢看,一位Uncle寄我賣的。本來幾千元的。名畫。」她說。
名畫?
民畫?
明畫?
點染白粉雪花的冬景,畫題是「溪山瑞雪」,落款「己卯年」,畫家為「雲山」。
「你好像很懂的,你看吧!我什麼都不懂。」她說。
畫著小舟停泊的溪岸,淡綠色的輕煙籠罩著柳樹,畫幅右下是嫣紅盛放的春花。落款及畫家的鈐印和「溪山瑞雪」圖一樣。
想再問問她有關作品的事情,那位女士卻已不知去向。
數千元的「名畫」勾住鐵絲網圍籬,難道不怕被人順手牽去?
我環顧四周找尋她的身影。也許這左鄰右舍的攤主會守望相助吧。
「你好像很懂的」,她的話言猶在耳,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懂的「低調」姿態,是用讓顧客產生「我才是行家」的優越感來賣東西嗎?
顧客才是行家,賣主不識貨,因此會「走寶」。顧客占優勢,也就能夠占便宜,抱著可能可以占便宜的心理來淘寶,是否就是賣主的經營之道呢?
一片落葉飄零在結霜橋,被拾荒的老婦人撿到地攤。一位精明的淘寶者翻來覆去,追索那彷彿曾經存在的「紅葉題詩」,一則結霜橋的新故事,從此開始…。
(新加坡《聯合早報》,2010年10月24日)

後記:2017年7月,新加坡結霜橋舊貨市場結束營業,成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