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31

回答15 岁时的自己 Answering My 15-Year-Old Self

 



这一刻,我庆幸自己活着。活到了见证人类文明达到另一个层次的时刻。

大疫期间,我有时焦虑,担心这世纪不治之症会不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我会因病隔离,来不及和所爱的人好好道别;或者给家人添麻烦。我在我的书《陪你去看苏东坡》后面,写下了我的生平和写作大事记,心想:如果我就此撒手人寰,好歹曾经有我写过的一本书,记录了我曾经走过的路。

我躲过大疫,却莫名得了骨痛热症,这也是无药可医的。医院没有足够的病床,我坐在轮椅上,奄奄一息,似梦似醒,只觉得眼前医护人员的身影,匆匆忙忙,来来往往地闪过。

我又开始想,有什么我还想完成的事呢?

继续突破自己的舒适圈,探勘自己的可能性吧。

于是,我想和15时的自己和解。和那个恐惧数理,紧张时、烦恼时,总是会梦见考数学的自己和解。

身后墙上轰轰作响的冷气机,滴水蔓延到我的脚边,淹上我的鞋背,浸湿我的袜子。双脚发冻,小腿抽筋,我惊醒时一身冷汗。

另外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是我面对数学考卷,脑中一片空白。补习班监考的老师在我们四周来回巡逻。我必须假装自己正在振笔疾书,但又不知道要写什么。于是在考卷的背面,随便胡诌了几句发牢骚的文字,算是打油诗吧。

结果被老师发现了。

他一把抽起了我的考卷,翻到正面,我什么也没写。

他冷笑了几声,叫我站起来。拿起藤条,示意我伸出双手。

啪啪啪啪的抽打声音,引起所有人的侧目。

我一直忍耐到回家的公车上。夜雨倾盆,我在车窗的白雾上,用食指轻轻的画了两笔,写了一个字—“人”。

人,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要在集体的价值观之下活着?为什么自己的生活要被他人评判?自己的能力要取决于他人是否喜欢?

从此,写诗成了我比考数学更大的阴影。

那不是来自周边目光的羞辱,而是我的自我贬义。你成绩这么差,配写诗吗?你写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字,是诗吗?

我放弃写诗。也放弃数学。考不上最好的高中,幸亏我考上的是第二志愿,对父母来说差强人意。

高中三年,我放弃了数学。幸好数学老师并没有放弃我。数学总成绩差一点点及格,数学老师很大方,给我加分,让我可以顺利毕业。而蒙老天眷顾,我侥幸考上了台湾大学。

我后来自己读书,才晓得数学的目的并不是计算,而是逻辑推理。推理的思维可以用文字表达,也可以用符号数字表达。计算的过程和结果,就是推理的过程和答案。无论是用文字或是符号数字,都是文本。文本只有媒介属性,比如是图像还是声音?是固定还是动态?人文中有科学依据;数理也需要语文呈现。过度强调文科还是理科是会有偏差的。然而我毕竟是在文理分科的制度之下长大,也一直以文科生自居。一直到我想要弄清楚怎样才可以和中学时恐惧数学的自己和解。很庆幸,我活到了人工智能的时代。

可以用人类的自然语言和AI交流沟通,AI生成的内容,文字、图像、视频。都是我们原来以为只有人类才能擅长的。朋友打趣说:“以前我们以为发展人工智能,就是要让AI机器人帮我们端茶倒水,打扫厕所,我们轻轻松松地写诗,画画,唱歌。生成式AI不能帮我们端茶倒水,打扫厕所,他轻轻松松地写诗,画画,唱歌,怎么不让人类怀疑人生呢?”

于是,我写了《AIGC文图学:人类3.0时代的生产力》这本书,回答15岁的自己。

人,为什么活着?

因为要善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更多的无知。

 

2024831,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 专栏







2024/08/25

原来这不是三毛写的诗 It turns out that this is not a poem written by Sanmao

 


811日应毛雪老师邀请,在善济慈善中心主办的文化大讲堂谈我的书《自爱自在:苏东坡的生活哲学》。国家图书馆16楼座无虚席,还有一些读者站着,线上11千位观众,盛况空前!

互动环节时,一位读者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苏东坡?怎么认识的?

哦哦,有点儿说来话长。

我第一次知道苏东坡是在小学的时候。

我不是直接阅读苏东坡的作品,而是从台湾女作家三毛的书,学到了一首让我非常欣赏的诗。三毛的书《撒哈拉的故事》封面里面有一首诗,写的是: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而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后面还有一行字,写的是“三毛流浪西班牙”。

《撒哈拉的故事》写的是三毛和她的丈夫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的故事。书的封面是有人牵着骆驼走在风沙中。把这首诗和沙漠联系在一起,让我想到浪迹天涯是多么美好浪漫又富有挑战性的事情。我也向往长大了以后要和三毛一样到世界去旅行,到处去看看。

于是我把这首诗抄在随身的小笔记本里,和其他我喜欢的诗词一起,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偶尔拿出来翻一翻,读一读,自然而然也就会背了。

这首诗里头讲到的人生哲理,我在那个年纪自然是不大明白,但是我喜欢那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好像是说:人生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生活。像什么呢?像大雁踏在积满雪的泥地上。那大雁的足迹经过大雪覆盖,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你说这里真的有大雁飞过吗?大雁的足迹没有了,大雁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好像热闹欢腾一场之后,一切烟消云散。像是节庆放的烟火,炸裂出璀璨光明,可璀璨光明之后,就什么都没有留下。想起来好像有一点悲哀,可是那淡淡的忧伤,正是少女情怀的我所心仪,而且自我陶醉其中的呢。

我一直以为这首诗是三毛写的。直到我看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是用英语写的,原书名是“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愉悦的天才:苏东坡的生活和时代),我看的是宋碧云的翻译本。在《苏东坡传》里头讲到苏东坡和他的弟弟,提到了这首诗。我才发现,我之前记诵的,和苏东坡的这首诗有几个字不一样。苏东坡的诗是: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而且这首诗不是七言绝句,而是七言律诗。后面还有四句: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恰似”和“应似”;“偶而”和“偶然”,意思感觉好像是一样的。但是仔细品味,其实还是有所出入,我们后面再讲。现在先来说这首诗的题目《和子由渑池怀旧》。

后来我翻阅了几个苏东坡诗集的版本,都没有写成“恰似飞鸿踏雪泥”,这应该是三毛记错了。”恰似飞鸿踏雪泥“和苏东坡写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有什么不一样呢?

“恰似”的语气很肯定,肯定人生到处漂泊,居无定所,“正像”是大雁踏在覆盖雪的泥地上。苏东坡写的“应似”,意思是“好像”,不确定。有什么是我们可以紧紧掌握在手中,永远不会失去的呢?我想,不确定的状态,才是人生的真实。因为不确定,才使得随机的“偶然”那么珍贵,那不是数量和频率上计算的“偶而”,大雁并不知道自己会在哪片雪地上停留,留下爪印。当它再度飞起,风雪中,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谁也不晓得,大雁飞到哪儿去了?大雁,真的来过吗?

很高兴,12岁时的我读的是三毛版本的诗,让我以为人生是可以自己说了算,自己来做主,来去无牵挂。翻看《撒哈拉的故事》,我辗转学了半首东坡诗。从林语堂写的传记,我浏览了苏东坡的一生。

我第一次知道苏东坡,我不知道他将是我人生的精神支柱,等着我,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留下雪泥鴻爪。

 

2024817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2024/08/12

桃花源记The Peach Blossom Spring



和人工智能协作创作《桃花源记》电子绘本

#AI

#AIGC

#文图学

2024/08/06

衣若芬講座《自愛自在:蘇東坡的生活哲學》Self-regard and Freedom: The Life Philosophy of Su D...


2024年8月11日下午2:30,新加坡国家图书馆X线上
衣若芬:自爱自在:苏东坡的生活哲学
新加坡善济文化大讲堂第7讲
善济医社新加坡国庆献礼
新加坡读者分享会
文图学会

2024/08/04

AI時代的書法 The Calligraphy in the AI ​​Era


AI時代的書法 The Calligraphy in the AI ​​Era


衣若芬《AIGC文图学: 人类3.0时代的生产力》

Text and Image Studies on AIGC: Productivity in the Age of Humanity 3.0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4年

#aigc

#文图学



2024/08/03

现今所见最早的三苏塑像 The Earliest Statues of the Three Su (Su Xun,Su Shi, Su Zhe) Seen Today

 

苏轼塑像-衣若芬摄于河南郏县三苏祠


如果你和我一样是苏东坡的粉丝,可能走访过不少苏东坡一生经历过的地方,欣赏过各式各样的苏东坡塑像,比如在四川眉山三苏祠,有神采飞逸,右腿曲起,左手垂下,坐在倾斜大盘石的“自由自在像”。在海南儋州东坡书院,有头戴斗笠,胡须飘然,左手提起衣摆前行的“东坡笠屐像”。在广东惠州,他手持书卷,昂首挺立。这些不同造型的苏东坡塑像,展现了设计者对苏东坡的理解和诠释,让观众产生潇洒、亲切、儒雅的印象。基于历史纪念和城市文化旅游建设,这些苏东坡塑像,都是1980年代以后陆续树立。我在河南郏县三苏园内的三苏祠,看到了存世最早的苏东坡塑像,非但没有潇洒、亲切、儒雅的印象,反而是严肃凝重,若有所思。

为什么会塑造这尊长相普通,望之俨然的苏东坡像呢?

原来,这是元朝至正12年(1352)郏城县尹杨允命照管苏坟寺广庆禅院的住持僧人从慜建造的。彩色塑像共三尊,端坐中央,长须及胸,左手执书卷,右手扶着腰带的是父亲苏洵。右边素净白面,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袍,右手扶腰带,左手放膝盖的是苏东坡。苏东坡对面,面容清秀,也是乌帽官服的是苏东坡的弟弟苏辙。根据刘继增先生研究,这是塑匠张天秀按照画工田子新所绘的三苏职官画像所制作的泥塑。

北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农历728日,苏东坡病逝于江苏常州。9月初5日,得知兄长噩耗的苏辙在许昌率儿子苏远遥祭,作《亡兄端明文》,文中提到“卜葬嵩陽”,意思是不会回葬家乡四川眉山,而是就近葬在弟弟所居住的河南。

隔年崇宁元年(11025月初1日,苏东坡的灵柩被护送到郏县,苏辙作《再祭亡兄端明文》,对于无法归葬兄长于父亲墓旁,无奈地表示受限现实局势,幸亏郏县的山叫“小峨嵋”,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故土的意象。这天意岂是人所能预料:

先垄在西,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自昔有言。势不克从,夫岂不怀。地虽郏鄏,山曰峨嵋。天实命之,岂人也哉。

停柩期间,曾经受到苏东坡赏识却屡次落第的书生李廌为卜兆茔地而奔走寻觅,后来在钧台乡上瑞里找到合适的地点,就是现在的三苏坟。需要特别留意的是,以往的《苏轼年谱》都把“钧台乡”写成“钓台乡”,是点画之误。“钧台”指的是黄帝问道广成子,驻跸钧天台。

620日,苏辙作《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详细记述了苏东坡的跌宕人生。崇宁四年(1105)徽宗听信蔡京之言,将苏东坡、苏辙等309位曾经反对新法的官员名列元祐党籍。政和二年(1112),苏辙去世,葬在苏东坡墓旁。

随着时局动荡,北宋灭亡,二苏坟逐渐荒废。元贞初年(1295),汝州知州元叔仪进行了修缮。他的父亲元好问推崇苏东坡,也写过二苏坟的诗篇。近60年以后,杨允置苏洵衣冠冢,此地改称“三苏坟”,他并在广庆寺后面建三苏祠,内供奉三苏塑像。

早在南宋孝宗乾道8年(1172)常州太守晁伯彊就在东坡祠堂塑为苏东坡塑像,可惜如今不存。河南三苏祠的苏东坡像有别于他处的文人装束和气质,是官服整齐的坐姿,符合塑像用以祭祀崇敬的功能。而且,坐在父亲身旁,苏东坡必须庄重收敛,他双目微微低垂,仿佛聆听教诲。

三苏彩塑在明代成化13年(1477)由苏东坡的同乡吴节主持修整,设想造型变动不大。苏东坡塑像和绘画里、诗文中描写的不同,很难一眼辨识人物身份;风格则和山西一带的元代彩塑人像类似,较为质朴。

隔着玻璃橱窗端详,我听见有人说文革期间村民如何维护三苏塑像,避免被捣毁,又是一番惊心动魄。比起荒草蔓生,坟茔最大的劫难是人:盗墓、砸碑、破像。幸而历劫保全,天助之福。

 

202483,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