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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之间Between Sagittarius and Capricornus
利用天文学软件回溯《赤壁赋》的天象景观。(衣若芬设置) |
苏轼《赤壁赋》开篇说到: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详细纪录了那天的日期,壬戌年,也就是北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七月既望”是农历的七月十六日,换算成西洋历是8月12日。黄州(今湖北黄冈)赤壁下临长江,那晚江面风平浪静,正是乘船漫游,诗酒流连的好时光。苏轼拿起酒杯向友人致意,他们唱着《诗经》的《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快意逍遥。
不久,月亮果然从东边的山上升起,移动在斗宿与牛宿之间。
你的语文老师大概都是这么解释《赤壁赋》的吧?
详细一点的话,会说“斗宿”指的是“南斗六星”(不是“北斗七星”哦);“牛宿”指的是“牵牛六星”,这一段文字就算说明了苏轼夜游赤壁的时空背景。
然而,非常认真解读《赤壁赋》的古代读者,发现了“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李如篪在《东园丛说》卷下提到:
东坡先生《赤壁赋》曰:“七月既望,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按《月令》:“孟秋之月,日在翼,昏,建星中。”建星盖在斗、牛间,中星在斗、牛,则月当在室、壁间,去斗、牛甚远。
李如篪生活于北宋末年南宋初期,生平不详,《东园丛说》被怀疑是伪书。我想,即使《东园丛说》是后人假托,至少可以说有人认为《赤壁赋》里讲的月亮在斗宿和牛宿之间是错的。那晚的月亮应该在室宿(飞马座,Pegasus)和壁宿(仙女座,Andromeda)之间。
明末清初的张尔岐(1612-1678)也批评《赤壁赋》的描写有误,苏轼对天文学的理解不深。到了清代凌廷堪(1757-1809),他继承李如篪的看法,认为 :“既望之月,当在室、壁之间,不当云徘徊于斗牛之间也。壁在斗东,已一象限,初昏时斗、牛正中,月方东,安得徘徊于其间?盖东坡未必真有是游,特想象而赋之。”意思是:苏轼可能根本没有夜游赤壁,《赤壁赋》只是想象而已。
这么一来,事情似乎变得严重了,只凭一句“与天象不合”的叙述,就全盘推翻《赤壁赋》的真实性吗?直到现在,还有一些学者讨论“斗牛之间”的是非—有的钻研考证,说苏轼随意挥笔;有的旁征博引,说苏轼其实懂天文学,“斗牛之间”是文学修辞,不必较真。
好奇的我,很早便蒐集查资料想一探究竟。《赤壁赋》如果是想象之作,那么又该如何看待三个月之后的《后赤壁赋》?
去年是《赤壁赋》写作的940年,我重新思索“斗牛之间”的悬案。运用卫星定位和天文学软件,将时光倒转到1082年8月12日晚上8点,查到斗宿就是人马座(Sagittarius),牛宿是摩羯座(Capricornus),月亮的位置,正好就在斗牛之间!东坡先生没有瞎掰啊!
不止如此,苏轼对斗宿、牛宿特别关心,因为牛宿是摩羯座,苏轼说自己和韩愈一样是摩羯座,韩愈的诗《三星行》讲了他出生时对应的是斗、牛、箕三星:“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斗不挹酒浆。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说看不到牵牛(星)拉车,南斗(星)也不能用来舀取酒浆,倒是簸箕(星)能干,不停筛动。《诗经》《小雅.大东》有“维南有箕,载翕其舌”,形容箕星形状像舌头,比喻人间的言语毁谤。
遭受乌台诗案贬谪到黄州,苏轼看到月亮在斗牛之间,即使没有箕星(射手座,Sagittarius),不必等友人吹洞箫,心底或许会泛起一丝念想,托遗响于悲风吧。
2023年11月18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
自愛自在:衣若芬陪你用蘇東坡的心眼過生活 Self-regard and Freedom: The Life Philosophy of Su ...
2023/11/12
苏东坡《赤壁赋》写错字了吗?Did Su Dongpo Wrote the Wrong Words on “Ode on the Red Cliffs”?
蘇軾《赤壁賦》中的異文(衣若芬攝) |
今年和台湾中兴大学特别有缘,三月和十月担任了两次大会主题演讲,分别谈装置艺术和展示文图学。
每年十月,台北故宫博物院都有年度特展。今年的亮点文物之一是苏东坡的《赤壁赋》书迹。临上飞机返回新加坡之前,赶去和东坡先生相会。上午九点,故宫博物院的游客还不多。我登上二楼,迳直走到《赤壁赋》的展柜前,仿佛一人独览欣赏。顺便简单口述录影,上传我的YouTube频道,与更多朋友们分享。
中学时读《赤壁赋》琅琅上口,乃至于全篇背诵。已经忘了上次观看《赤壁赋》书迹是什么时候?去年于台北市立大学谈苏东坡的赤壁书写,提到我们从教科书里学的《赤壁赋》和苏东坡的书迹有几个字不一样。我让同学们比对,大家兴致高昂,找出了一些出入的地方。
是苏东坡写错字了吗?
我解释说:这些字,有的是通假,也就是可以通用。比如苏东坡写“裴回”,现在通行本作“徘徊”。苏东坡写“陵万顷之茫然”,现在通行本作“凌万顷之茫然”。苏东坡写“贏虛”现在通行本作“盈虛”。
比较特别的,是两个读音和意思不同的字。苏东坡写“渺浮海之一粟”,现在通行本作“渺沧海之一粟”。苏东坡写“吾与子之所共食”,现在通行本作“吾与子之所共适”。“浮”和“沧”都是水部,会不会传抄有误?“食”和“适”字音接近,也可能记错?而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异文的呢?
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有不少件《赤壁赋》的书法作品,元代赵孟頫和明代文征明都写成““渺沧海之一粟”和“吾与子之所共食”。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南宋的《东坡集》里,《赤壁赋》的文字和苏东坡书迹一致。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郎晔编选的《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则是现在通行本的始祖。
尊重苏东坡的创作,应该还原原文,稍稍麻烦的是,怎样解读呢?
“沧海“就是大海,李白《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和大海相比,一粒粟米微不足道;一粒粟米投入大海,渺小轻微。《论语.公冶长》有: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苏东坡的《送顿起》诗:“回头望彭城,大海浮一粟”,“浮海”比“沧海”多了动态的意涵,更显得漂泊无依,不由自主,正是苏东坡的心情写照。
至于“共食”,就比“共适”大有学问。
《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适。”一般解释,“共适”就是共享,清风明月是造物者给世间的无尽宝藏,人人都可以享有。
王智忠教授研究指出苏东坡写“共食”的佛教典故,我结合他的观点,补充阐述苏东坡的思想深度。苏东坡博览群书,对佛经也知之颇详,“无尽藏”不只是“无穷的宝藏”,《华严经》有《十无尽藏品》,《十无尽藏品》的《施藏》说道:“此菩萨禀性仁慈,好行惠施。若得美味,不专自受。要与众生,然后方食。凡所受物,悉亦如是。”这就是强调布施“共食”比独自享用还有福报。
清风明月,声音色相,怎么“食”呢?《阿含经》对于“食”有深入细致的分析,例如《增壹阿含经》:“一切诸法由食而存,非食不存,眼者以眠为食,耳者以声为食,鼻者以香为食,舌者以味为食,身者以细滑为食,意者以法为食,我今亦说涅盘有食。”意思是:所有的现象都依靠“食”而存在。“食”可以说是一种因缘、途径、方法、关联、感知。闭上眼睛,能感受眼睛的存在。耳朵为了听到声音而存在。鼻子为了闻到香气而存在。舌头为了尝到味道而存在。细滑的皮肤靠触觉得知。思想意识有原理和规律。涅槃解脱也有方法,就是不懈地修道精进。
所以,通透“变”与“不变”的常理,“共食”是在大自然中共同修为。
所以,不是苏东坡《赤壁赋》写错字,是我们看轻了它的力道和重量。
2023年11月4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