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周德成:“詩人為什麼要寫書法?”
他說:“我沒有要當詩人啊,我只是喜歡寫詩…”
陳志銳將他和周德成在詩歌節的詩書畫聯展命名為“詩的變形記”,說靈感來自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讀周德成的詩集《用整個白天使黑夜安靜》,裡面也有一首《變形記》,其中兩句:
做夢前
卡夫卡擔心醒來時變成長須長腳的蟲
我笑了。兩位才子真的好欣賞卡夫卡呀!
當然,我也是。去藝術之家(The Arts House)參觀他們的作品,驚豔!
但我沒有找到《變形記》裡男主角格裡高爾變成的大甲蟲。我看到的“變形”,是狐狸變成美女;蟒蛇變成白素貞,通過主動的變形,抒發情懷,尋求知己的渴望。
格裡高爾一覺醒來,竟然變成了巨大的甲蟲,他的家人對他的態度,從驚慌、恐懼到無奈、憤怒,最後冷落嫌棄他,使得他孤獨死去。格裡高爾死後,他的家人如釋重負,繼續生活。作為“人”存在的時候,他是家中的經濟支柱;變成“非人”,家人失去倚靠,必須承擔各自的任務,於是他們也不得不改變了。
所以,卡夫卡《變形記》裡外形改變而內心不變的男主角和外形不變而行為改變的家人是個對比,小說指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對於人的“同質化”和“異化”的思考。那麼,陳志銳和周德成卡夫卡式的“變形”在哪裡呢?
機緣巧合,駐新加坡臺北代表處舉辦的“詩魔洛夫詩書影像展” 從8月6日起同樣在藝術之家展出,“詩人為什麼要寫書法”、“變形”的問題有了參照和呼應。
洛夫生前到過新加坡一次,是1983年1月的第一屆國際華文文藝營,17位作家之一,洛夫的話題性強,在那之前的1981年8月,他的<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在新加坡引發了長達3個月的詩歌論戰!詩歌應該“明朗耐讀”嗎?“晦澀難懂”的文字是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如何取捨?40多位作者,61篇文章,在《星洲日報》和《南洋商報》熱烈迴響。辯論在洛夫回信給當時即將服兵役的林得楠(筆名牧漢林),1982年6月20日,《南洋商報》刊出洛夫<現代詩論劍餘話—敬答新加坡讀者>以後,暫時告一段落。
陳志銳、周德成沒趕上新加坡現代詩論戰,屬於沉澱和積累的一代,更明顯受到洛夫的影響。<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用整個白天使黑夜安靜》句式接近,都是動詞起首,“雨聲”、“安靜“都是訴諸聽覺。《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先是聽覺,主人翁進入山中,視覺落空,只抓到“一把鳥聲”,看似只是雨聲和鳥聲的轉換,內裡則如洛夫自剖的,蘊含王維詩的禪意。白天本來通常喧囂,用喧囂讓通常安靜的黑夜安靜,置換讀者習慣的認知,達到奇異的錯位效果,是城市生活的寫照。
相較于洛夫偏向趙孟頫的筆法,陳志銳的字帶有米芾的意味;周德成則熟悉黃庭堅。聯展作品的文字除了古典文學,還有現代詩,最令我喜愛的,包括英語、馬來語和淡米爾語詩作的中文翻譯。這些翻譯被截取為書法的文本,是素材和媒介形式的轉變,也就是“原文文本→中譯文本→選寫文本→書法字體”的遞進過程。有幾幅將詩圖像化,比書法的筆墨線條更多色彩和想像的依憑。時而浮現潘受、吳冠中的影子。
重複欣賞兩個展覽,我明白洛夫認為詩歌和書法都具有抽象的共同性,因此能夠實踐“詩中有書,書中有詩”。後出轉精,陳志銳和周德成卡夫卡式的“變形”,在以網路為主要工具,人們在同質虛擬的媒體裡溝通交流的今日,實體可見的書畫、刻意設計的書寫反而是不尋常的,對於書畫陌生的觀者,在拆/猜想眼前的作品時,會不會把它看成大甲蟲呢?
新加坡57歲生日,文圖學會舉辦“轉譯和變形:陳志銳,周德成,洛夫的詩書畫藝”對談會。我想,我和兩位藝術家現場三人和洛夫的超時空應答,是歷史的一頁書簽,願如陳志銳的詩:
親愛S城
即使在最遠的火星遙望
我也看得到你
和你的
大寫
2022年8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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