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懷素《小草千字文》上有“板橋林柏壽季丞定靜堂珍藏書畫印”。(衣若芬攝) |
“下次見面,東京?臺北?新加坡?”
每次分別,都想著下次見面的地點。偶爾,也會在首爾或是大陸見面。
逃離臺北的陰雨綿綿,去台南找尋溫暖。沒想到陽光一路護送我南下。高鐵上,收到日本友人來臺北看展覽的簡訊。
“哪天回國?”我問。
不巧,那天我才回臺北。我們同時說:“可惜了!”。疫情肆虐,山川阻隔,一別三年,後會何時?
抵達台南,我立即更改了行程,提前北返。
臺北故宮博物院經常規劃主題特展,今年我參與的是“無聲詩─南宋的小品繪畫”,應邀錄製了演講視頻《在南宋繪畫發現蘇東坡》。10月起的特展是“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公眾對於王世貞或許不熟悉,但是圍繞《本草綱目》、《金瓶梅》、《清明上河圖》等醫學書籍、小說和繪畫,王世貞的藝術眼光和“為父復仇”的故事還是能吸引大家的興趣吧。
順利完成在臺灣師範大學的演講《動手,動口,動腦:文圖學視聽進行式》,隔天我便前往故宮看展。驚喜策展人的用心,將王世貞的才情和品鑒收藏雅興,通過書畫、緙絲、文獻等實物呈現這位幾乎被疏忽五百年的重要文人精華。其中,具有時事話題性的兩件唐朝作品特別讓人關注,一件是褚遂良的《黃絹本蘭亭》,以及懷素的《小草千字文》,兩件作品都曾經是王世貞的收藏,也是臺灣富商板橋林本源家族後人林柏壽(1895-1986)先生的珍愛。林柏壽取這兩件作品的名字“蘭”和“千”,加上自己住在“草山”(即臺北陽明山),合為齋號“蘭千山館”。1969年,林柏壽將90件書法、133件繪畫、109件古硯交與臺北故宮寄存,今年10月31日合約期滿,臺北故宮準備歸還藏家,引起輿論沸騰,擔心文物流向市場,將來很難再公開觀覽。
回應媒體報導,臺北故宮發佈5點聲明,第2點尤其容易被放大為焦點:“本院庫房空間有限,保管自身文物已顯狹窄,實不宜長年提供私人無償寄放,耗費故宮資源進行保管維護,排擠自有文物的各項資源。”於是激起發動連署行動,主張“搶救蘭千山館文物,國寶留臺灣”。
“寄存、寄贈、捐贈、出售…”友人熟諳博物館和藏家的往來關係,正聊著,穿黃色西裝領班似的女士問我們主食要吃什麼。說是雲南菜,這家老字號的餐廳偏向上海口味,幸而席間三位日本客人都還滿意。
“麵?還是米線?”她問。
“米線。”友人說。
“他們日本人喜歡吃麵。”她對我說。
我點點頭,想繼續聽友人的高論。他認為故宮吳密察院長不會不明白蘭千山館文物的價值,輕易撤出。有些事情需要站在一定的高度才看得到,外人只是瞎猜。我恍然大悟:我們誤以為公家博物館的展品屬於公眾,人人都能指手畫腳。
這時,另一位負責點餐的中年女士來確認我們的訂單。她先用日語說,然後對我說:“他們日本人喜歡吃麵。”
我還是點點頭,說:“可是他們想吃米線。”
“他們知道米線是什麼嗎?”她好像要堅持“吃麵”才是常情。
我說:“就算他們不知道,他們想嘗嘗看。”
她才放心走開。
難道這兩位服務人員沒有遇過“不一般”的日本客人嗎?普遍的印象不能當成絕對的真相啊!就像群眾無法代替林家後人決定蘭千山館藏品在故宮的去留,甚至預設藏品的動向。
“沒有調研,就沒有發言權。”我始終提醒自己,在這個後真相的時代,巨大的音量,核心恐怕是虛空。
日語中的”一期一會”強調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相會。疫情教我更珍惜每一次的聚合,2022年線上和實體的23場演講,每一場我都帶著“一期一會”的心情全力以赴。託蘭千山館的眼福,即使未知以後是否還能親見,仍然對林柏壽先生致敬。
“下次見面,東京?臺北?新加坡?”
鞠躬道別,寒風中揮手:“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