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1

靈光是迷信嗎?

顏真卿《西亭記》殘碑(衣若芬攝於浙大藝博館)



"你的大學有博物館嗎?"
應邀參加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開館儀式,躬逢其盛,學者們相互招呼問候,不免都彼此詢問各校的情況。
在大學設置博物館,兼具學術研究、專業教育和社會文化服務等使命,世界第一個公共博物館正是誕生在大學─成立於1683年的英國牛津大學阿什莫林藝術與考古博物館(The Ashmolean Museum of Art & Archaeology)。所以,浙大藝博館的"藝術與考古"主題前有所承。
中國總共有將近3000多所大學,334個大學博物館。同樣有3000多所四年制大學的美國,則有近1600個大學博物館,僅哈佛大學就有14個博物館。中美大學博物館數量的懸殊,或可視為未來發展空間的多種可能性。
近年參觀大陸的博物館,能明顯感受文物知識逐漸普及的效果。去年在上海博物館看董其昌特展,和學生分享我對傳為董源畫的《瀟湘圖》看法,身旁一位女士緊跟著我,我瞄見她側錄我的談話,問她為何如此?她說她是"搞室內設計的",來博物館"吸收營養"。你看全中國共有5300多家公私立博物館,一年主辦26000多個展覽,這位擠靠我"吸收營養"的設計師,就是每年11億參觀人次之一啊。
我在2019 810日的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文章也分析了大陸"00"申報大學的考生對人文學科最感興趣的前三個專業,分別是歷史學、文物與博物館學、考古學,這三個專業正是博物館需求的人才來源。
要在眾多博物館脫穎而出,勢必要有寬廣的視野和引人入勝的亮點。我以為浙大藝博館的亮點之一,是繼承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史家方聞先生的研究思路。
浙大藝博館是在方聞先生的期許中成立的,十年籌辦建設,可惜落成開館時方先生已經於去年離世。我於2007年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召開的"開創典範─北宋的藝術與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見到方先生。那次我報告關於宋徽宗《文會圖》的研究,方先生特別發言提到主修中文的後輩加入藝術史研究的行列,大加讚賞!會後我向方先生介紹,我是他的再傳弟子,是石守謙教授指導的第一個博士,他非常高興,說:"怪不得我覺得妳的研究親切熟悉啊!"
方先生雖然不能親眼見到浙大藝博館開館,開館儀式和第二天的"教學博物館國際會議"仍然洋溢緬懷方先生的心情。石守謙老師從方先生1969年策畫清代"四王"(王時敏、王鑑、王翬、王原祁)展覽談起。方先生突破二十世紀初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偏向褒舉石濤、八大山人等強調個性張揚的風格,回顧繪畫傳統,重新評價"四王"的歷史意義。我特別欣賞石老師的講題"血戰前人",那是基於傅申老師辦張大千畫展用的"血戰古人"( Challenging the Past)之說,傅老師去美國研修也是得到方聞先生的俾助。學術研究要推陳出新,拓展天地,切不可因襲守舊,而要鼓動"血戰前人"的勇氣。
浙大藝博館的"鎮館之寶"是唐代顏真卿書的《西亭記》殘碑,立碑於大曆十二年(777),由浙大校友林霄先生設立的香港近墨堂捐贈。首任館長白謙慎教授是書法史專家,開館就展示罕見的書法大家碑石,真是因緣殊勝。
在會議最終的討論環節,我針對學者們屢屢引述方聞先生主張要在博物館學藝術史的見解,提出我的困惑。我是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學藝術史"長大"的,在沒有互聯網提供大量圖像的時代,研究工作只能靠畫冊和"站在作品面前"看。我也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博物館、亞洲文明博物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等地方向學生介紹藝術品。而今,網上的高清圖像比現場肉眼觀賞還清晰,我們如何鼓勵學生一定要進博物館呢?我的做法,是舉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提出的,認為原作品有其不可複製取代的"靈光"aura),面對作品,才能領會那"靈光"
學者們一致同意直接面對作品還是很有必要,高清圖像能夠輔佐觀察作品的細節。羅泰教授(Lothar von Falkenhausen)問包華石教授(Martin Powers):"靈光是迷信嗎?"包華石教授沒有正面回答。我想,新時代的"血戰"仍在延續。


部分內容刊2019年 9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09/11

世界上最短的咒語

蘇軾《久留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衣若芬攝)

聽一聽



"世界上最短的咒語是名字。"日本作家夢枕獏《陰陽師》裡的安倍晴明這麼說。陰陽師降魔除妖時喝斥怪物的名字,讓它無所遁形;平民百姓祈求護佑時唸誦神佛的名字,得到心靈鎮靜的作用。
所以名字/咒語從原始的意義上講,便具有祝禱的力量。寓意吉祥的名字,期望好兆頭;卑賤低俗的名字,圖個遠禍全身。蘇洵在〈名二子說〉裡敘述了取名的原委: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蘇軾家族命名以同一世系為單位,依同一漢字部首為同輩。他的祖父蘇序有三子,分別是蘇澹、蘇渙和蘇洵,同為""部。蘇澹二子,分別是蘇位、蘇佾,同為""部。蘇渙三子,分別是蘇不欺、蘇不疑、蘇不危,都是""字起首。蘇軾的哥哥景先早夭,蘇洵給二兒子和三兒子取名,肯定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蘇軾沒有隨長兄以""為部首,而且從〈名二子說〉看來,蘇軾兄弟倆都長大到一定的年齡,能夠看得出行為習慣和個性了才有了正式的""。〈名二子說〉的寫作年份有多種說法,如果取折中的年份1047年,那年蘇軾12歲,蘇轍9歲。有的讀者不曉得實際的情形,讀〈名二子說〉驚嘆蘇洵的"神機妙算",先知二子的將來發展,非也!
〈名二子說〉顯示了蘇洵對兒子的觀察和了解,他選取""部的字,所以開篇就談對車子極為關鍵的組織架構。車沒有輪不能轉動前進;輪要有""連結輪圈和軸心才穩定;車上用木幹支撐像傘一樣的"",既能遮陽蔽雨,也能顯示地位;車廂牢固要靠底部的框架"",這些都是車子缺一不可的要件。
至於"",是車子前沿的橫木扶手,看似沒有很大的功能,然而如果遇到顛簸的路面,或是乘車時需要欠身行禮時,""就能維持人身的安全及平衡。坐車扶""往前看,所以蘇軾字"子瞻"""是車輪輾過的痕跡,不屬於車的配置,即使發生車禍,過錯也不會怪罪於""。隨車行而留下"",因此蘇轍字"子由"
父親分析了""""的職能和性質,對兒子訓勉道:"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這句話有點曲折,表面是說擔心軾兒不懂得裝飾自己的外在,用意是要他掩藏真心,不要過露鋒芒,以免遭人妒恨。而"善處乎禍福之間"的蘇轍,父親對他比較放心,知道他能倖免於災患。
蘇洵的觀點,頗有性格決定命運的意味;對於當事人蘇軾兄弟是否也產生某種心理暗示,順著父親命名的"咒語",強化自我認知,以致於果然"應驗"於人生呢?
咒語是祝禱,用《陰陽師》的概念來想,咒語也是束縛,被限制和定義以區別甲乙,是甲即非乙,各自獨立,二者之間的對應關係和行事的約定,形成儒家重視的""。古人對長輩自稱""(比如""),平輩彼此稱""(比如"子瞻"),不能直稱帝王和尊長的名字,書寫和取名時要避諱,即是""的表現。
解放約束的方式,可以輕視它,叫阿貓阿狗,鬆綁""對於人的依附和預示,讓老天忽略這個人,使他平凡苟活。或者,用更多的"咒語"模糊"""""言靈"影響,取"""別名""表字",接受不同人生階段的身份帶來的各種稱呼,主導創造新的咒語來表達個人意志,蘇軾被謫黃州後自號"東坡居士",用城外東邊不起眼的荒地安置另一層自我,何嘗不隱射"東山再起"
蘇洵能料想得到,畢竟本性難移,為父的僅能用文字耳提面命。料想不到的是,千載知音,多少人憑軾瞻望,搭著他兒子為扶手,勇往直前。

2019年 9月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