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全州鄉校(衣若芬攝) |
為了講一場學術分享,飛行6個半小時,轉乘高速巴士4個小時,再換出租車,抵達旅店時,天色和我早上起床時一樣。
雨後的韓國全州清涼濕潤,一路從機場陪同我的京女士,如果不特別提醒,名字是十足的男子氣概。問她怎會有這樣的名字?她說是家族的排次,同一輩份,無論男女,都用同一漢字,沒辦法啊!她笑著夾了一塊魚肉,曲著一隻腳踩在椅子邊沿。
去北京留學,為的是去看去了解300年前的祖先去過的北京。
"老師知道燕行使嗎?"她嚥下飯。我點點頭,當然知道啊!我寫過研究論文呢。朝鮮時代前往清朝燕京出使的外交官,叫做"燕行使"。
"我想研究,但是我的指導教授不曉得燕行使,說你學成回國以後自己研究吧。"她感慨地輕輕嘆息,這就過了12年。
"可以研究的題材很多嘛。"不算安慰,我問她為什麼放不下燕行使。
"因為我家裡的書不能裂成碎片啊!"她放下筷子,把曲著的腳放下。
"木山李基敬,我的十代祖先,留下一些書,300年,家族裡沒有人有能力研究。我學漢語,到中國讀研究所,這是我的責任。"她說。
1755年,李基敬擔任冬至使書狀官出使清國,那時候的皇帝是乾隆吧?妳的祖先見過乾隆?去琉璃廠買書帶回來?寫了燕行的記錄?
紙上的歷史,是真實的家族綿延。
第二天,全北大學金炳基教授帶我參觀全州鄉校。大成殿前兩側列站著頭戴黑儒巾,身穿天青色儒服的人們聽從司儀的廣播行禮。有兩次在首爾成均館大學參加過釋奠祭孔典禮,我知道這是在舉行祭祀,可是春秋兩祭,現在是7月夏天呢。
我們繞到大成殿後面的明倫堂,裡面是書法教室,懸掛學生的作品,看來是小孩子的筆跡,稚拙天真,不失個人特色。全州是韓國的書法城市,全北大學中文系開設有專業書法課程,每年展覽和出版學生學習的成果。在金教授推動和主持之下,已經舉辦過20年的國際書法雙年展。中國稱"書法";日本稱"書道";韓國稱"書藝",名稱略有差異,核心精神也各有千秋。
完成儀式的人們陸續退到明倫堂前的庭院,排隊一一向穿紅色朝服的主祭官行拱手屈躬禮。請教過後,才知道原來每個月朔(初一)望(十五)鄉校會祭拜孔子及其傳人,還有朝鮮時代的先賢聖哲,今天正好是望日。我好奇什麼人會一個月兩次如此行禮如儀?
"認同儒家,覺得自己來行禮很合適很舒服就行,不需要被規定吧?"金教授說。
發自內心。我點點頭。
出發前應邀參與錄製新加坡講華語運動40週年的特別電視節目"華文華語.今天明日"論壇,聽沈穎部長語重心長地談鼓勵講華語的構想,能感到維持華人語言文化的期許和憂慮。為什麼韓國還有一些人寫漢字、練書法?就在7月初,韓國有9座歷史悠久,傳承不墜的書院成功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引發創建書院組織和體系的中國熱議,情況可想而知。
書院不是老建築而已。金教授盤腿坐在明倫堂西廂的木廊,唱讀朱熹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用韓語的漢字音,輔以韓語助詞,既有韻律感,也疏通了兩種語言的語法。
好像可以不用著急做什麼事,就這樣拍著腿打節奏,隨興吟誦經典和詩歌,吹吹風,看園中銀杏黃葉飄落,好像這才是身心怡然的理想生活…。
如果不是下午要演講,我真樂意一直聽著唱詩,一直跟著搖頭晃腦。
剛菴宋成鏞(1913-1999)先生是金教授的外叔祖,書藝在近代韓國頗有一席之地。金教授家學淵源,"剛菴書藝館"裡數家珍。我看見書藝館裡播放著剛菴先生的記錄片,他穿著儒服,頭戴黑紗笠帽─這是為了配合演出吧?
"先生一輩子沒有穿過韓國服裝以外的衣服。"金教授說。
書藝館的角落擱了幾個木質細緻的老木箱。我說:"這是放衣服的吧?"
金教授笑了:"妳果然是女人啊!"
什麼是"財富自由"?你本來就可以很富有啊!如果你知道遺產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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