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27

你可以很富有

韓國全州鄉校(衣若芬攝)

為了講一場學術分享,飛行6個半小時,轉乘高速巴士4個小時,再換出租車,抵達旅店時,天色和我早上起床時一樣。
雨後的韓國全州清涼濕潤,一路從機場陪同我的京女士,如果不特別提醒,名字是十足的男子氣概。問她怎會有這樣的名字?她說是家族的排次,同一輩份,無論男女,都用同一漢字,沒辦法啊!她笑著夾了一塊魚肉,曲著一隻腳踩在椅子邊沿。
去北京留學,為的是去看去了解300年前的祖先去過的北京。
"老師知道燕行使嗎?"她嚥下飯。我點點頭,當然知道啊!我寫過研究論文呢。朝鮮時代前往清朝燕京出使的外交官,叫做"燕行使"
"我想研究,但是我的指導教授不曉得燕行使,說你學成回國以後自己研究吧。"她感慨地輕輕嘆息,這就過了12年。
"可以研究的題材很多嘛。"不算安慰,我問她為什麼放不下燕行使。
"因為我家裡的書不能裂成碎片啊!"她放下筷子,把曲著的腳放下。
"木山李基敬,我的十代祖先,留下一些書,300年,家族裡沒有人有能力研究。我學漢語,到中國讀研究所,這是我的責任。"她說。
1755年,李基敬擔任冬至使書狀官出使清國,那時候的皇帝是乾隆吧?妳的祖先見過乾隆?去琉璃廠買書帶回來?寫了燕行的記錄?
紙上的歷史,是真實的家族綿延。
第二天,全北大學金炳基教授帶我參觀全州鄉校。大成殿前兩側列站著頭戴黑儒巾,身穿天青色儒服的人們聽從司儀的廣播行禮。有兩次在首爾成均館大學參加過釋奠祭孔典禮,我知道這是在舉行祭祀,可是春秋兩祭,現在是7月夏天呢。
我們繞到大成殿後面的明倫堂,裡面是書法教室,懸掛學生的作品,看來是小孩子的筆跡,稚拙天真,不失個人特色。全州是韓國的書法城市,全北大學中文系開設有專業書法課程,每年展覽和出版學生學習的成果。在金教授推動和主持之下,已經舉辦過20年的國際書法雙年展。中國稱"書法";日本稱"書道";韓國稱"書藝",名稱略有差異,核心精神也各有千秋。
完成儀式的人們陸續退到明倫堂前的庭院,排隊一一向穿紅色朝服的主祭官行拱手屈躬禮。請教過後,才知道原來每個月朔(初一)(十五)鄉校會祭拜孔子及其傳人,還有朝鮮時代的先賢聖哲,今天正好是望日。我好奇什麼人會一個月兩次如此行禮如儀?
"認同儒家,覺得自己來行禮很合適很舒服就行,不需要被規定吧?"金教授說。
發自內心。我點點頭。
出發前應邀參與錄製新加坡講華語運動40週年的特別電視節目"華文華語.今天明日"論壇,聽沈穎部長語重心長地談鼓勵講華語的構想,能感到維持華人語言文化的期許和憂慮。為什麼韓國還有一些人寫漢字、練書法?就在7月初,韓國有9座歷史悠久,傳承不墜的書院成功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引發創建書院組織和體系的中國熱議,情況可想而知。
書院不是老建築而已。金教授盤腿坐在明倫堂西廂的木廊,唱讀朱熹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用韓語的漢字音,輔以韓語助詞,既有韻律感,也疏通了兩種語言的語法。
好像可以不用著急做什麼事,就這樣拍著腿打節奏,隨興吟誦經典和詩歌,吹吹風,看園中銀杏黃葉飄落,好像這才是身心怡然的理想生活…。
如果不是下午要演講,我真樂意一直聽著唱詩,一直跟著搖頭晃腦。
剛菴宋成鏞(1913-1999)先生是金教授的外叔祖,書藝在近代韓國頗有一席之地。金教授家學淵源,"剛菴書藝館"裡數家珍。我看見書藝館裡播放著剛菴先生的記錄片,他穿著儒服,頭戴黑紗笠帽─這是為了配合演出吧?
"先生一輩子沒有穿過韓國服裝以外的衣服。"金教授說。
書藝館的角落擱了幾個木質細緻的老木箱。我說:"這是放衣服的吧?"
金教授笑了:"妳果然是女人啊!"
什麼是"財富自由"?你本來就可以很富有啊!如果你知道遺產在哪裡。

2019年7月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07/13

投宿安國寺

清代重修安國禪寺(衣若芬攝)


出城五里,至安國寺,亦蘇公所嘗寓。兵火之餘,無復遺迹,惟遶寺茂林啼鳥,似猶有當時氣象也。─陸游《入蜀記》
在前往四川夔州的途中,陸游特地前往黃州(今湖北黃岡),那裡是蘇軾曾經謫居的地方。黃州的唐代古剎安國寺─蘇軾靜坐習禪,尋春賞花,沐浴清心之處,在蘇軾離開後80多年,已經因為戰亂而毀壞,只有從自然景觀遙想當時。
900多年後,我環顧清代重修的安國寺,聽崇諦法師講古,茂林啼鳥杳然。金碧輝煌的新殿堂和正在擴增的巍峨樓宇,滿是重振寺院的雄心。9年前初次詣訪安國寺,只見工地圍籬,不知老廟仍在。今年承蒙武漢大學吳光正教授邀請,前往講學,又特意安排黃岡、黃梅之行,終於得以入寺參拜。
位於新建安國寺北隅的清代安國禪林是三進式格局,分別是天王殿、大雄寶殿(扶風堂)和觀音殿(擇木堂)。沒有蘇軾形容的"茂林修竹,陂池亭榭",三進之間的庭坪植栽花木盆景,清秀雅致,宛如家居民宅。
我注意到天王殿彌勒菩薩佛龕背後的韋馱(又作"")菩薩像,和一般立姿的韋馱菩薩像不同,是坐相!韋馱菩薩是佛的護法,面朝主殿,照看道場,通常是頭戴鳳翅兜鍪盔,身著黃金鎧甲,足穿烏雲皂履,手執金剛降魔杵。聽說從韋馱菩薩金剛降魔杵的位置,可以判斷寺廟是否接受雲遊僧人掛單或者信眾借宿,我請教崇諦法師,他表示這是民間講法。
這種民間講法從哪裡來的呢?我查了清代姚福均輯的《鑄鼎餘聞》卷四,他根據的是梁章鉅(1775-1849)的《浪迹續談》卷七:
按今大小叢林頭門內,皆立執杵韋馱,有以手按杵據地者,有雙手合掌捧杵者,詢之老僧,始知合掌捧杵為接待寺,凡遊方釋子到寺,皆蒙供養,其按杵據地者則否,可以一望而知也。
原來是一位老僧告訴梁章鉅的呀!老僧說,如果韋馱菩薩的金剛杵安置在合掌的雙肘,就表示這間寺廟可以接待外賓住宿;金剛杵直立觸地,就不行。無論哪一種,韋馱菩薩都是站姿,安國禪林的韋馱菩薩為什麼坐著,把金剛杵放在合掌的兩臂呢?
明末清初臨濟宗高僧晦山戒顯禪師(1610-1672)所著《現果隨錄》卷三,記錄了鎮守黃州的張大治夢見一坐相韋馱,持金剛杵對他說:"汝住華房,我反住茅屋,速蓋殿與我。"張大治問韋馱菩薩處所,得知在安國寺。於是請人造訪,果然在頹塌已極的安國寺廚房茅屋中尋得傾側欲倒的坐相韋馱,立發五十金蓋殿。張大治請晦山戒顯禪師協助,在順治十五年(1658)創建殿堂。
晦山戒顯禪師說:
考之古誌:南唐時,捨宅建寺者,名張大用;今來復興者,名張大治。知必前身、後身也。
這裡混用了安國寺創立的兩種記載,一是唐高宗顯慶三年(658)黃州人張大用捐獻家宅為寺,僧惠立創建。另一是蘇軾在〈黃州安國寺記〉裡說的,創立於南唐元宗保大二年(944),原名護國寺;北宋仁宗嘉祐八年(1064) 賜名"安國""張大治""張大用"畢竟是有佛緣啊。
中國其他寺廟裡的坐相韋馱菩薩大多和顯靈託夢的神蹟有關,蘇軾有沒有夢見過韋馱菩薩呢?從〈應夢羅漢記〉我們知道,他夢見的是化身僧人的羅漢:
元豐四年(1081)正月二十一日,予將往岐亭。宿於團封,夢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訴。明日至岐亭,過一廟,中有阿羅漢像,左龍右虎,儀制甚古,而面為人所壞,顧之惘然,庶幾疇昔所見乎!遂載以歸,完新而龕之,設於安國寺。四月八日,先妣武陽君忌日,飯僧於寺,乃記之。
夢中面破血流的僧人讓蘇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感應,第二天在廟裡就見到了一尊顏面受損的羅漢像,於是請回羅漢像,修整好放進神龕,在母親程夫人的忌日供奉於安國寺。
蘇軾在黃州寓居過的定惠院、閉關修煉49日的天慶觀、和張懷民夜遊的承天寺都已不存,唯有安國寺幾度興廢,仍然香煙裊裊。
 投宿安國寺,聽過晚課,我也像蘇軾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消盡塵勞。今晚,我會夢見什麼呢?
直到清晨鐘聲響起,一宿安眠。

2019年7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