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攝於河北定州 |
為了一嚐這中山松醪(音同"牢",lao2)酒,去一趟河北定州。
先父晚餐時常愛小酌一杯,斟滿以後先倒一點在地上,然後啜飲。以前不明白,覺得父親真不會倒酒,幹嘛倒那麼滿,然後灑地呢?讀了東坡詞「一尊還酹江月」,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樣的動作就是「酹」啊!
弟弟好奇父親的酒杯,父親用筷子沾酒滴在弟弟的舌尖,弟弟先是嗆到似地臉蛋一擠,滿面通紅,逗得大人哈哈笑,沒想到弟弟嚥了嚥口水,又張開嘴─「你小子以後要當酒鬼啊!」父親笑著說。
童年印象裡,喝酒是挺開心的事。我直到上大學,不能理解「舉杯澆愁愁更愁」的滋味;也不懂得女生在酒杯前應該保持矜持,雖然其實喝酒的機會不多。
媽媽會釀酒,葡萄酒、梅子酒、桂圓酒、黑豆酒,還有不曉得什麼成份的補身藥酒。也有釀失敗,酒變成醋的時候,不過總歸是生活裡的餘興。廚房裡一罈罈不明內容的酒,像一個個等待揭開的驚喜。
酒的味道令我好奇,尤其是名稱特異的酒,帶著奇幻的想像,日本酒的名字就常引人遐思,什麼「上善如水」、「春鶯囀」,連「李白」、「百年的孤獨」都有。讀黃啟方教授〈東坡酒量〉一文,知道蘇軾愛飲酒,能釀酒,但酒量不佳,品會的是酒中之趣。
現下賣「東坡」名號的酒類不少,「東坡酒」、「三蘇酒」、「柑橘酒」、「蜜酒」之類,都不如這「中山松醪」特殊。
「東坡酒」、「三蘇酒」是後人創製,屬大曲白酒,飲過口喉留有餘香。
蘇軾在黃州(公元1082年),得道士楊世昌以糯米和蜂蜜釀酒的方子,作〈蜜酒歌〉讚美:「三日開甕香滿城,快瀉銀瓶不須撥。百錢一斗濃無聲,甘露微濁醍醐清。」
柑橘酒見於蘇軾的〈洞庭春色賦〉(1092年)和〈洞庭春色〉詩(1091年),他說喝酒;「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意思是既能激發詩情創意,還可解憂消愁─這大概是詩人最理直氣壯喝酒的原因吧!「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發動「情」的熱源,就是酒啊!
在網路上查到有賣「中山松醪」酒。河北定州位於古代「中山國」,「醪」是醇酒的意思,廣告說"該酒以黍米、松子爲主料,外加三七、黨參、杏仁等名貴中藥,享有'一口品三酒(黃酒、藥酒、白酒),五味(醇味、松香味、蜜味、酸味、苦味)歸一盅',達到養生保健功效。"不是說什麼都能淘到嗎?那個網站卻僅有畫面,讓人懷疑真假。
那麼,趁著在北京開會之後,搭高鐵去定州瞧瞧吧!
通衢大道一望無盡頭,這是東坡足跡最北之地。1093年,蘇軾請求從朝廷外任,以避免政爭惡鬥。他屬意的是南方的越州(今浙江紹興),卻被派到了北方邊境,防禦遼國的軍事重鎮。
那東坡知定州期間日日與府衙相對的開元寺塔仍昂然矗立,霧霾中,如一幅褪色的古畫。
穿行在超市的貨架間,這裡什麼中外名酒都有,就是沒有「中山松醪」。詢問店員─「中山松醪」是外語嗎?怎麼個個搖頭聽不懂?終於問到一位大嬸,原來「中山松醪」是在專賣店裡出售,而且就在附近。
專賣店外有四口大缸,個別用紅漆刷書,合成「中山松醪」四字。青年店員倒了一點中山松醪讓我們品嚐,琥珀色的酒液散發甜氣,溫順入喉,有松子和紅棗的香澀甘酸,酒精濃度28,令人身暖體暢,和我幻想的馥郁藥材味截然不同。
東坡在〈中山松醪賦〉裡,強調松樹本為棟樑之材,卻被人用來燃燒照明,他不忍松木化為灰燼,於是拿松節和松膏(松脂)來作酒。喝了松醪,好像可以遨遊飛升,化為神仙。
北宋王懷隱、陳昭遇等奉敕編撰的《太平聖惠方》卷95,就有「松脂松節酒方」。松節是松樹枝幹間的結節,可曬乾切片使用;松膏就是松樹的油樹脂。松脂松節酒能祛風濕,通絡止痛。蘇軾釀製的「中山松醪」可能參考了先前的《太平聖惠方》。
比東坡形容「味甘餘之小苦」還甜美的現代中山松醪,我想帶回家給媽媽品嚐。女兒酒量不必多強,倒是酒趣,可向東坡借點兒樂呵。
2017年 11月 2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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