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劇展 |
拆解時間摺疊的口袋,我伸手進去,觸摸到一支冰涼的金屬桿子,那是一把鑰匙?一枝鋼筆?還是一根鐵鎚?
可以打開往事的門窗;書寫回憶的篇章;也可以,敲碎所有的幻想。
大概是受到台北第一女中畢業三十年集體同學會的影響,近幾年,母校台灣大學也辦畢業三十年的團聚。今年,輪到我這一屆。
網路社交媒介前些年就讓我們重逢了,大家在Facebook班版上交談憶舊,笑說當年,「出土」珍藏的「文物」。於是,我錯認了照片裡的女生為自己。把這樣的糗事寫出來,老同學讀了我的文章〈彩虹〉,又指正了我的錯認──班服上堂而皇之「臺大中文」四個隷書大字,並不是臺靜農老師的墨寶,而是書法課的陳瑞庚老師寫的。
再一次,打散了我的記憶;再一次,證明我自以為是的虛構能力。
好像和大家拼湊記憶,我手裡的殘片卻放不進那張陳年大圖畫裡。
那麼,還是找文字記錄吧。
大學四年,我們每年自編出版班刊《風簷》。《風簷》的命名,來自文天祥〈正氣歌〉的「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還諧音「瘋言」,是我們自由發揮的空間。我擔任第一期的主編和第二期的執行編輯。大三時,我擔任系學會會長,主編中文系刊《新潮》,但是仍然持續支持班刊,貢獻文稿,四年如一。
大二時,我們想排遣上課的時光,輪流做白日夢,還想通過文字聯繫,交換心聲,準備了兩冊筆記本,分別題為「香徑」和「跫音」,在那裡寫下感懷,也可以留言回應或「批註」別人的帖子。現在想想,那不就是Facebook的形態嗎?手寫時代的Facebook,有溫度、有筆意、有印澤啊!
讀著老同學掃瞄上網的《風簷》,歷歷如新,其中選取的「香徑」和「跫音」片段,興味盎然。且摘兩則瞧瞧:
昨晚看到一句很好的話:「鐵是一種金屬,卻常常出現在人的臉上。」大家共「免」吧!
批曰:「我的臉上是一層臘,等待妳溫熱的氣息來融化它。」
真想接著在後頭加個笑臉呢!
這一則就非常像詞話: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心中覺得很美,像昨夜月下風中意外得逢的感動。
某甲批曰:我更喜歡「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
某乙批曰:何不喜歡「澹煙流水畫屏幽」的靜謐;「寶簾閒掛小銀鉤」的閒適?
琢磨著「自在飛花輕似夢」的這位同學,是從電機系轉來的高材生,現在不但是大學教授,還組織劇團在台灣偏鄉巡演。他的戲劇熱情,燃燒自我們參加比賽的「花城劇展」,他飾演劇中男主角張驢兒。
來自星洲的才子思仁,改編關漢卿的〈竇娥冤〉成舞台劇〈羊肚兒湯〉。〈羊肚兒湯〉將關漢卿原著裡的冤情深化為暴烈的恨意,演繹大惡棍張驢兒想用毒湯害死竇娥的婆婆,不料自己的父親竟然誤食而死。張驢兒驚慌恐懼,再也壓抑不住對竇娥的愛慾,結果遭到竇娥斥責。張驢兒惱羞成怒,瘋狂掐死了竇娥。竇娥的婆婆最後被張驢兒騙食羊肚兒湯,也一命嗚呼。
這齣戲不但情節轉折張力強,編導還增添了別出心裁的橋段,讓我飾演的張驢兒「分身」,和另一位飾演竇娥「分身」的同學,跳起歡愛之舞,呈現張驢兒的夢境性幻想。我的初次粉墨登場,一句台詞也無,還女扮男裝,和同學假裝肢體纏綿。我托著她柔軟的腰,想像張驢兒的濃情,熱流自掌心竄升。
可惜評審絲毫不欣賞我們,不懂我們在搞什麼。我這個一點兒也不像男生的假張驢兒也是敗筆。
在「香徑」「跫音」裡,真張驢兒說:「燈光眩盲了我的眼,掌聲使我不復有聽覺,在台上的繽紛之海中,我遂逐漸淹沒。」
「香徑」留痕,「跫音」回響,我模糊的「劇照」,也逐漸淹沒在時間之海中。
2017年3月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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