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2

海棠依舊

「海棠依舊」在北京故宮寶蘊樓前演出場景


我的手機告訴我,20151013日,我創下了個人一天行走的紀錄,從早上五點半,到半夜十二點,我總共走了30526步。如果一萬步相當於7公里計算,我走了超過21公里!
那超過21公里的距離,接近於橫穿半個新加坡。不過,我的身體移動空間並沒有想像的遙遠,我主要只在北京故宮裡,來回遊觀,從天色濛亮,到夜幕漆黑。
為這平生一二回(20151017日《聯合早報》),我在故宮西南邊的武英殿外苦候6個多小時,為一睹「列女圖」、「重屏會棋圖」等傳世名品。然後穿過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進入乾清門,繞過乾清宮,到故宮東北邊的延禧宮,瀏覽有關編纂《石渠寶笈》的史料。
天空是人們說的「閱兵藍」,陽光將宮殿的琉璃瓦照耀得燦爛奪目。出了延禧宮,我租了一個導覽器,手掌大小的塑膠扁盒,上貼有故宮的地圖,每到一處「景點」,導覽器會感應,亮起小紅燈,自動播放該地的解說,清晰扼要。雖然以前也參觀過幾次故宮,最近連續兩年我三度進京入宮開會,較有餘裕在朝廷內外行走,加上導覽器的協助,除了時常被遊客伸長了的自拍棒打到頭,還是挺愉快愜意。
就這麼南北東西把故宮逛了個遍,彷彿熱身似的,為了迎接晚上的特別節目──「故宮人」自編自演的院史話劇,「海棠依舊」。
初次聽到「海棠依舊」的劇名,立即想到李清照的詞〈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向我介紹的李在中先生是李霖燦先生的公子,李霖燦先生的《中國畫史研究論集》是我學習美術史的啟蒙書之一,他發現台北故宮博物院鎮院之寶的「谿山行旅圖」上有「范寬」的落款,更是我講述題畫文學不可忽略的一件要事。從李在中先生口中說出的「李莊」、「北溝」……這些我以前在書裡讀到的地名,一下子變得活靈活現。那一頁故宮文物避難播遷的歷史,如今有了話劇「海棠依舊」,讓參與護送文物的前人,發出了時代的聲音。
尤其特別的是,這一次「海棠依舊」演出的場地,正是文物裝箱準備遷移的起點──「寶蘊樓」。寶蘊樓位於武英殿西邊,隔著內金水河,平時不開放參觀,是一棟今年剛好滿百年的西洋風格建築,原本為故宮博物院的前身「古物陳列所」的典藏處。
託友人之福,就在我離開北京之前的幾小時,我坐在寶蘊樓前的觀眾席,躬逢其盛。兩層樓高的紅色磚房,潔白窗框,樓前左右正好有兩株海棠,「海棠依舊」,原來如此。
1933年到1949年,故宮博物院的文物歷經南遷(上海,南京)、西遷(四川,貴州),以及遷台(台中,台北)。當時參與這項重責大任的人員,如今幾乎凋零殆盡。幸好編劇王戈沒有讓他們埋沒,經由他的巧妙布排,借用了杜甫〈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的敘事結構,製作成三幕劇。選取最具關鍵意義的三個時空:1933年的北平;1944年的四川峨嵋,以及1948年的南京,呈現男主角顧紫宸為護送文物,不惜別妻離子,公而忘私的人生。戲的首末,從台灣返鄉的顧紫宸再見海棠花開,不禁百感交集。
這歷史的現場,露天舞台,民國風味的服飾和語言,我竟忘了演員們其實都是故宮的職工,也忘了今夕何夕。晚風徐來,海棠輕搖,是否招喚著故去的靈魂,同來回味82年前整裝出發時的心情?
王戈後來告訴我,那兩株西府海棠不是道具,它們就種在寶蘊樓前,四月開花的海棠,在劇組排戲的九月間,還開了一朵淡粉色的嬌蕊。
台灣導演鄭文堂2004年的電影「經過」,用動畫搭配角色口述的方式,也談起了故宮博物院文物播遷的史事。劇中男主角在電腦螢幕上打出:「時間只是經過,剛好留在這裡。」似乎文物運抵台灣,乃至於所有「物」與「人」的關係,都是「剛好」「經過」。
回觀「海棠依舊」結尾,青年顧紫宸向兒子講的故事:佛祖的兒子羅睺羅向佛祖索討遺產,於是佛祖讓羅睺羅出家了。佛祖的答覆,是用智慧和慈悲包容對「物」的執迷。
走出寶蘊樓,我和友人沿著故宮西牆往北方的神武門,步履匆匆,我得趕去搭飛機。仰望夜空,依稀可見星子。沒有月亮,沒有燈光,總覺得還聽到別的腳步聲,沙沙沙沙。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海棠,還是依舊,捲簾人消逝於歲月山河。

(2016年 1月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12/03

關著的畫





看見被關在窗戶裡的這幾幅畫,我,套用網絡上常用的俗語──驚呆了!
這,應該不是裝置藝術吧?是為了吸引觀眾靠近一些仔細端詳,把畫關進雙層的窗戶裡,把解說牌平鋪在窗台?
我沒敢拉動窗架,不曉得可不可以打開玻璃窗,看得更清楚點兒。
就站在窗口,移動腦袋,左瞧右瞧,那幾幅被窗欞遮蔽部分畫面的作品,挑戰我一向的觀覽習慣和視覺經驗。
剛踏進新開幕的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這裡原本是新加坡高等法院和政府行政大廈,就感到目不暇給,迷失在階梯、迴廊和廳室之間,不知何去何從。
2006年,我曾在這裡欣賞過新加坡雙年展,那次的策展人之一陳維德(Eugene Tan),正是現任的國家美術館館長。如果回溯和連結9年前和現在的觀展感覺,我想,顛覆視覺慣性、重組展品和展示空間的關係,可能是讓我在「驚呆了」之餘,又反躬自省的契機。
旅行時,最喜愛逛博物館、美術館和文化古蹟。在那裡,經過規畫設計和保留現場,可以具體而微地讓遊客概括認識該地的歷史文化、藝術創作,某種「鑑古知今」的意味。
所以,我以為的有意思的博物館、美術館和文化古蹟,是善於運用文物及藝術品,安置於合宜觀看的空間,輔以文字和影音,講述其自身故事的場所。是現場可見的「物」,被排列組合成故事的元素與情節,引導觀眾進入敘說的次元,從而產生「知」和「感」的理性和抒情反應。
就像拆解招數似的,有時候吸引我、令我驚豔的,並非展品個體,而是歸納衍繹的過程和想像,鋪陳於其中的脈絡和外顯的表達力。我經常站在展場的角落,宏觀全區,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路人,觀察展場的動與靜。我想知道:觀眾究竟在觀展的經驗裡,獲得了什麼?我走進觀眾裡,聽他們的言談,那是最直接且即時的回響。
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開館頭兩星期免費參觀的人潮裡,我聽到了帶兩個小朋友的媽媽,指著鍾泗賓的畫說:「看哪!以前曬Kiamhi(鹹魚)就是這樣hang起來的…。」我在心裡補充道:「在50元的紙鈔上,就有這張畫哩!」我聽到導覽人向陳慶炎總統介紹徐悲鴻的《放下你的鞭子》,說徐悲鴻看了王瑩的演出而作畫。我曾在2008年於新加坡美術館演講,談過這幅畫,也寫了〈畫中戲,戲中人──徐悲鴻《放下你的鞭子》〉的論文,研究發現《放下你的鞭子》其實是徐悲鴻在芽籠「江夏堂」畫室「創造」出的「劇照」,是畫家「為情造圖」的產物。看王瑩演出而畫出另一幅《放下你的鞭子》的畫家,是司徒喬。
繼「關著的畫」的「震撼教育」之後,我重新調整了心態,開始思考觀看行為的細化,以及這座新美術館的內在邏輯。
過去我總在現代式的美術館行遊,無論展品是傳統或前衛,都不乏一個有方向、有主題、有次序的指引。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翠玉白菜」請上三樓;在巴黎羅浮宮,許多展廳的出入口都有朝向《蒙娜麗莎的微笑》的標示。這是蒐尋(search) 式的觀看,藉由展品分類,容易集中目的。
而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趨向於後現代式,無一定順序。空間的命名方式,像是 “UOB Southeast Asia Gallery”“DBS Singapore Gallery”,雖然顯示了展品的區域性,觀者很難明確知道自己要看什麼、會看到什麼,於是隨興瀏覽(browse)
既然是隨興瀏覽,眼睛未必會聚焦在展品,還包括周邊的空間,以及空間裡其他有意或無意的陳設。為什麼我要介意畫被關在窗戶裡?有誰抱怨過《蒙娜麗莎的微笑》前面的圍欄和守衛嗎?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外,放大了的蔡名智(Chua Mia Tee)作品,蔡夫人李文彥(Lee Boon Ngan)的肖像,被向左傾斜45度角,置於建築物階梯突起的斜坡。無論從哪個視角怎麼觀看,都無法穿透,得到平整的視覺印象。我把這樣的景象當成預告,幾天後再度進入館內,準備更多被「驚呆了」的刺激。

(2015年 12月1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